奉医司的焦土尚未冷却,黑烟如魂,在残阳下缭绕不散。
风过处,灰烬翻飞,像无数未写完的药方在空中飘零。
沈知微赤足踏过瓦砾,布鞋早被火舌舔尽,脚底踩着滚烫的碎砖与碳化的梁木,每一步都像踩在记忆的刀尖上。
她没有躲,也没有迟疑。
素白医袍在废墟中格外刺眼,如同雪落焦坑,不容玷污。
她的指尖拂过烧融的铜秤——那是母亲亲手校准过的衡器,曾为千名产妇称量安胎药的分毫;掠过碳化的药柜,抽屉半悬,露出焦黑的药材残渣,依稀可辨当归、川芎的纹理;最后,停在那具铁匣前。
空的。
只剩一圈锈痕,嵌进泥土深处,像一道无法愈合的旧伤。
她缓缓跪坐下来,指尖抚着那圈锈迹,仿佛还能触到母亲手稿的轮廓。
《妇科心法全录》《产难百案析》《女科脉要》,那些字字心血,一页页熬更守夜写下的真知,全没了。
连灰都不够一把。
忽然,掌心一热。
她低头,只见那半片听诊器残壳,竟从袖中滑落,自行嵌入泥土,仿佛被什么牵引着,深深扎进地底。
下一瞬,血晶轻颤,柔光自裂缝中升起,如泉涌般流转扩散。
一行行工整小楷,凭空浮现——
“第一课:妊娠月数辨位法,以腹高脐下三寸为准,若偏左则胎动多躁,偏右则易滞气……”
“第二课:产后血晕急救,急掐人中,灸百会,速灌参附汤……”
是《简明妇科学录·卷一》。
沈知微呼吸一滞,瞳孔微缩。
她伸手欲触,文字却如水波荡漾,不灭不散。
这不是幻觉,不是亡魂托梦,而是真实存在的数据共振——母亲当年用特制墨汁录入的金属盐信息,早已渗入地基土壤,如今被听诊器残壳激活,借血晶显影,重现于世。
她的喉咙发紧,眼底泛起灼热。
书没死。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活着。
远处,一阵稚嫩诵读声随风传来。
“……第三课,产前七候辨真假临盆:真阵痛始于腰腹,渐次下行,间隔规律;假阵痛忽来忽去,无序无根,多因忧思所致……”
声音清亮,一句接一句,带着孩童特有的生涩与执着。
沈知微循声而去,脚步渐渐放轻。
废墟中央,十余名盲童围坐一圈,衣衫褴褛,却坐得笔直。
中间一名瘦弱少年手持竹节鼓,轻轻击打节奏,正是曾为奉医司乐童的阿笙。
其余孩子在他节拍下齐声背诵,一字不差。
秋荷蹲在一旁,低声纠正:“第六味药是‘益母草’,不是‘益母子’,记住了?这方子救过贵妃的命。”
孩子们齐声应:“记住了!”
沈知微站在三步之外,没再靠近。
她怕自己的脚步惊扰了这场无声的传承。
这些孩子,有的天生盲眼,有的因火灾灼伤失明,从未识字,甚至连纸都没摸过几张。
可他们把每一味药性刻进耳朵,把每一条经络记进心跳,把每一个急救步骤化作呼吸本能。
“我们怕忘了。”秋荷抬头看见她,声音平静,却重如千钧,“要是以后有人难产,我们说不出该扎哪一针,那才是真的死了。”
沈知微望着这群孩子,望着这片焦土,望着天上未散的灰云。
她忽然笑了。
笑中有泪,更有锋芒。
原来真正的医典,从来不在金丝楠木柜里,不在御赐黄绢上,而在活人心里,在口耳之间,在一代代不肯遗忘的执念中。
就在这时,马蹄声破空而至。
黑骑列阵而来,玄甲如墨,鸦羽覆面,东厂“黑翎”疾驰至前,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怀中紧抱一箱焦黑残页,边缘仍在冒烟。
“启禀掌医监!”他嗓音嘶哑,唇角溢血,“火源系人为纵油,沿廊道三点布设,动机明确——焚书断脉。属下拼死抢回此箱,尚存三十七页残卷,皆为《产科危症录》与《接生禁忌总纲》手稿原件。”
他双手奉上,箱体一开,焦纸簌簌欲坠,字迹模糊,却仍可辨认。
沈知微接过一页,指尖轻抚那熟悉的笔迹——母亲的字,刚劲如刀,一笔一划皆含生死重量。
“他们想让我们彻底断根。”她低声说,不是疑问,而是确认。
身后,市井流言已如瘟疫蔓延。
“女医逆天改命,遭雷火焚书!”
“她用邪术续命,耗尽阳寿,下一个遭殃的就是咱们!”
“从前求她看病的,都沾了晦气,快退婚、退药、退诊金!”
百姓惶恐,昔日排队长街的奉医司门前,如今冷清如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