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东厢时,他听见小满生房中传来沙哑却执拗的诵读声:
“妇人妊娠病脉证并治……第一……阳明病……胃家实是也……”
一遍,又一遍。
声音干裂,几近嘶吼,却始终不肯停下。
石头站在门外,静静听了许久。
然后,他抬起手,指尖轻轻叩击墙面——
三下短促,清脆如雨滴。
一下悠长,温暖如叹息。
那是沈娘子教他的新暗号。
也是这个世界,第一次有人对小满生说:
你很好,继续。
夜色如墨,深沉地压在奉医司的断壁残垣之上。
万籁俱寂,唯有风穿廊过隙,拂动檐角残破的铜铃,发出几声幽微的颤响。
沈知微独坐院中石凳,素衣未解,银簪垂落一缕冷光。
她双掌交叠置于膝上,掌心微微发烫——那枚由药玉与铜丝熔铸而成的“血核”正缓缓流转着微弱赤芒,如同一颗搏动的心脏。
这是她以现代医学原理结合古法经络所制的“记忆共鸣器”,本为防止知识失传而设,却在今夜,悄然生出了她未曾预料的回响。
她闭目凝神,意念下沉,尝试反向追溯血核中的共振频率。
起初,只是一片混沌。
但渐渐地,在极远极渺之处,竟浮现出一丝极其微弱的律动——像春溪破冰,像胎心跳动。
那频率缓慢、坚定,带着梦呓般的呢喃,一句句重复着《胎产心法》开篇:“妊娠三月,始成形体;脉滑疾者为妊,重阳必有子……”
沈知微猛然睁眼,瞳孔骤缩。
这不是幻觉。
数百里外,有人正在梦中默诵她的医典。
不是抄录,不是背记,而是将文字化作本能,刻入魂魄。
她指尖轻颤,心中翻涌起前所未有的震动。
原来,当一个人真正相信某种真理,并愿以生命去践行时,知识便不再只是纸上的墨痕,而成了血脉里的回音,成了跨越山河也不灭的火种。
“只要有人记得……”她低语,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医道,就永远不会死去。”
就在此时,一道黑影无声落地。
谢玄的密信递至,玄铁匣封口,印鉴完好。
她启封,取出薄如蝉翼的桑皮纸,上面仅一行字迹,却力透纸背:
“江南十三州,已有七州私刻副本,民间称‘沈氏遗经’,百姓藏之如宝,焚香供奉。”
沈知微盯着那行字,良久,忽然笑了。
那笑极淡,却又极深,像是冰雪融尽后第一缕照进深渊的光。
她指尖抚过信纸,低声自语:“他们传的不是经……是我的心跳。”
次日清晨,天光初染灰蓝,第一批前来诵碑的百姓踏着露水而来。
可当他们走近奉医司外墙时,脚步齐齐顿住。
昨夜尚是斑驳焦墙,此刻却多出一幅巨幅浮雕——线条粗犷却气势磅礴:一名女子立于烈焰中央,长发飞扬,掌心绽开一朵白莲;无数细线从她指间延伸而出,缠绕成书卷、成针砭、成脉络相连的人形。
她的身影不似凡人,倒像是从火中涅盘而出的医神。
众人屏息凝望,尚未回神,耳边忽起低鸣。
起初以为是风声。
可细细听去——那是琴音!是阿笙那把破七弦琴独有的清越之音!
更令人战栗的是,琴声并非来自某处,而是仿佛从墙内渗出,与诵读碑文之声隐隐相和。
有人刚开口念“产后血晕,因气虚血脱”,墙中便传来一段平稳的节拍,宛如心跳;当念到“催生宜慎,勿妄用符水”时,琴音陡然一扬,如警钟乍响。
甚至,夹杂其间,还有一声极轻、极嫩的啼哭——像新生儿破啼的第一声。
“这……这是活的!”一名老妇跪倒在地,泪流满面,“墙会说话!它在教我们!”
人群骚动,敬畏如潮。
角落里,老石匠鲁南星放下锤子,望着自己布满裂口的双手,久久不语。
良久,他抬头对身旁的徒弟低声道:
“以前我以为,咱们凿的是石头。”
他顿了顿,声音沙哑却坚定:
“现在才知道……咱们凿的是灯。”
风掠过残垣,卷起细灰如雪。
无人注意到,在最深处的焦土边缘,半片冰冷的金属残壳,正静静埋于灰烬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