畅春园的宫道比翰林院的回廊更宽阔,青石板被无数双脚打磨得发亮,在暮色里泛着冷光。刘阳明跟在十三阿哥身后,手里攥着那只空铜壶,壶身的温度早已散去,只剩下冰凉的触感,像揣着块寒玉。十三阿哥特意叫了个小太监随行,说是“路上伺候”,实则是怕八爷党的人再动手脚。
这小太监约莫十五六岁,脸圆圆的,梳着两把头,穿着身半旧的蓝布太监服,腰间挂着串佛珠,走路时珠子碰撞的声响“叮铃”作响,像在给他们的脚步伴奏。他显然对刘阳明充满好奇,时不时偷偷瞟一眼,眼神里带着敬畏——多半是听说了“西洋妖物”的事。
“刘编修,”小太监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细得像蚊子哼,“您那会炸的暖水瓶,真的是西洋来的?”
刘阳明刚要回答,就被十三阿哥瞪了一眼:“不该问的别问。”小太监吓得赶紧低下头,再也不敢作声,佛珠碰撞的声响都变得小心翼翼。
宫道两旁的宫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影子,像一群跳跃的幽灵。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十三阿哥突然停下脚步,指着前面的凉亭:“歇会儿吧,离畅春园还有段路。”
凉亭里的石凳冰凉,刘阳明坐下时,膝盖的旧伤又隐隐作痛。十三阿哥从怀里掏出个水囊,递给小太监:“去,打点水来。”小太监应声而去,佛珠的“叮铃”声渐渐远去。
“你刚才想说什么?”十三阿哥看着他,眼底带着笑意,“想给那小太监解释地球是圆的?”
刘阳明愣了一下:“十三阿哥怎么知道?”
“上次你说电灯时,我就看出来了,”十三阿哥仰头喝了口水,水顺着嘴角流下,在下巴上划出条水痕,“你懂的东西,比我们想象的多得多。”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包括……这天下的形状。”
刘阳明的心脏猛地一跳。他没想到十三阿哥连这个都猜到了。在清代,“天圆地方”是根深蒂固的观念,说地球是圆的,和说“电灯不用油”一样,都会被当成疯言疯语,甚至可能被扣上“妖言惑众”的罪名。
“其实……”
“别说了。”十三阿哥摆摆手,目光投向远处的宫墙,“有些事,知道了反而麻烦。”
就在这时,小太监提着水回来了,手里的铜壶冒着热气。他把水倒进石桌上的茶杯,雾气在两人之间升腾,像层薄薄的纱。“刘编修,您喝。”他把茶杯往刘阳明面前推了推,眼神里的好奇丝毫未减。
刘阳明端起茶杯,热气熏得他眼睛发酸。他看着小太监纯真的眼神,突然想起自己的弟弟——那个总缠着他问“星星为什么不掉下来”的少年,心里涌起股莫名的冲动。
“小公公,”他放下茶杯,故意放慢语速,“你说,这大地是什么形状的?”
小太监愣了一下,挠了挠头:“当然是方的呀,四角方方的,天像个盖子盖在上面,这不是先生们都教过的吗?”他说得理直气壮,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真理。
“要是我说,大地是圆的呢?”刘阳明的目光落在茶杯里的水面上,映出个小小的圆形,“像个球一样,我们都站在球上,脚底下的人是头朝下的。”
“噗——”小太监刚喝进嘴里的水一口喷了出来,溅在石桌上,茶水顺着桌缝往下流,像条小蛇,“刘编修您……您说笑呢吧?头朝下?那不得掉下去?”他吓得连连摆手,佛珠都掉在了地上,“这可是大不敬!皇上是天子,住在天下的中心,怎么可能在球上?”
十三阿哥在一旁没说话,只是端着茶杯,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显然也在听。
“这不是说笑,”刘阳明捡起地上的佛珠,递还给小太监,指尖触到他冰凉的手,“你看这茶杯里的水,是不是平的?其实不是,是因为地球太大了,我们看到的一小片地方,才觉得是平的。就像你看这宫道,觉得是直的,其实它跟着地球的弧度,一直在转弯。”
小太监的眼睛瞪得像铜铃,嘴巴张得能塞进个鸡蛋:“转……转弯?那我们往前走,岂不是会走到天边?”
“不会,”刘阳明笑了笑,捡起块小石子,在石桌上画了个圆圈,“因为地球是圆的,一直往前走,最后会回到原点。就像你绕着这畅春园走一圈,最后还是会回到门口。”
“不可能!”小太监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惊恐,“这要是真的,那太阳月亮岂不是也在球上?那女娲娘娘补天,补的是什么?”他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天空连连磕头,“老天爷恕罪!是小的胡说八道!”
刘阳明没想到他反应这么激烈,赶紧去拉他:“起来吧,我就是跟你说笑呢。”
“别拉我!”小太监甩开他的手,眼泪都掉了下来,“刘编修您是贵人,不怕天谴,小的可担待不起!这大逆不道的话,您以后可千万别再说了!”
十三阿哥终于开口了,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行了,起来吧。刘编修就是跟你闹着玩,当不得真。”他瞪了刘阳明一眼,“你也少说两句,别吓着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