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心乱如麻之际,门外传来了管家的通报声。
一位曾受他举荐的旧吏,前来探望。
故人相见,本该是慰藉。
但这位旧吏脸上那发自肺腑的、甚至带着些许狂热的笑容,却像一根刺,深深扎进了荀彧的眼中。
“荀令君!”
旧吏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他紧紧握着荀彧的手,手心因为兴奋而微微出汗。
“您知道吗?犬子……犬子他入学了!”
“在新办的蒙学里!不收一文钱!还管一顿午饭!”
旧吏的脸上,洋溢着一种荀彧从未见过的光彩。
“那孩子,不过学了三个月,如今已经会写自己的名字了!前几天,他还拿着一本小册子,给我念了上面的故事!”
“他还学会了算术!就是报纸上说的那种,叫什么‘阿拉伯数字’,比算筹快了不知多少倍!他说,他将来想去格物院,当一名匠师!”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在荀彧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不收钱的蒙学?
教庶民之子读书识字?
甚至……教他们算术?
这……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富国强兵了。
这是在掘根!
这是在从根本上,彻底摧毁士族赖以统治天下千年的根基——对知识的垄断!
“士庶天别……”
荀彧喃喃自语,这四个字,曾是他心中天经地义的真理。
可现在,这块真理的基石,被那个旧吏儿子稚嫩的读书声,砸出了一道清晰的裂痕。
送走旧吏后,荀彧失魂落魄地独自一人,走到了窗前。
他推开窗。
午后的阳光温暖和煦,照在许都宽阔的街道上。
他看到了。
看到街道上,那些来来往往的民众,脸上洋溢着的,那种发自内心的笑容。
那不是麻木的、苟活的表情。
那是一种吃饱了饭,穿暖了衣,对明天充满了希望的,鲜活的笑容。
他想起汉末饿殍满地的惨状。
他想起自己为了匡扶汉室,呕心沥血,却依旧无力回天的绝望。
他想起那些在朝堂之上,满口仁义道德,背地里却只知搜刮民脂民膏的所谓“清流名士”。
一幕幕景象,如同潮水,冲刷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内心。
他扶着窗棂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
一个他回避了一生,却在此刻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回避的问题,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中响起。
“我所坚守的‘道’……”
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究竟是保一家一姓之天下,还是保天下万民之生计?”
这个问题,像一柄最锋利的刀,剖开了他所有的伪装与坚守。
他的信仰,在这一刻,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无法愈合的裂痕。
这种思想上的自我瓦解,比任何刀剑都更加痛苦。
就在荀彧陷入沉思,身影在夕阳下被拉得无比孤长之际。
门外,传来了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管家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恭敬与紧张。
“荀令君,首席执政官李峥大人,亲自登门拜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