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光启揣着本泛黄的手稿,指尖在封皮“农政全书”四字上反复摩挲,纸页边角都被磨得起了毛。
这本稿子,他写了十年,改了八遍,字字都浸着汗。
西洋之法能强兵,可百姓有饭吃才能稳根基——陛下要续大明国运,光靠练兵远远不够,还得让田地里长出粮食来,不然兵没练起来,百姓先反了。
隔壁孙承宗的马车“吱呀”停在宫门口,车帘一掀,老夫子抱着个布包下来,怀里的包鼓鼓囊囊,像是揣着块石头。
布包里是连夜画的辽东舆图,他熬了整宿,眼下的青黑重得像泼了墨,可眼里亮得很——舆图标注着各卫所的兵力、粮道,甚至连哪处关隘的城墙薄厚、哪段护城河结了冰,都写得清清楚楚,比工部存档的还细。
他这辈子没怎么争过,可今早对着镜子梳发时,摸着鬓角的白发,竟觉得浑身透着股劲:陛下肯问实事,他就得说真话,哪怕把命搭上。
乾清门外的石板路沾着露水,踩上去凉丝丝的。
两人碰面时都愣了愣,随即拱手笑了,笑里都带着点紧张。
“子先兄倒是早。”孙承宗的声音带着点沙哑,是熬了夜的缘故,手里的布包攥得更紧了。
“稚绳兄不也一样?”徐光启扬了扬手里的手稿,稿纸被风吹得“哗啦”响,“总不能空着手来见陛下,得有东西给陛下瞧。”
正说着,内侍出来传旨,尖着嗓子喊:“陛下在平台候着,请二位大人进——”
平台在乾清宫西侧,是个三面围廊的小院,院里的老槐落了叶,枝桠光秃秃的。
朱由校正背对着门口站着,望着廊下那棵半枯的老槐,龙袍的下摆扫过青石板,带起片细碎的声响。
听见脚步声,他转过身,脸上没带笑,却比笑更让人安心:“二位爱卿来了。”
“臣徐光启(孙承宗)叩见陛下!”两人躬身要行礼,膝盖刚要触地,就被朱由校伸手扶住了。
“不必多礼。”少年天子的手劲不小,捏得两人胳膊一紧,眼神更亮,像淬了光的刀子,“朕召你们来,不是听虚礼的,是想问些实在事——辽东的仗,怎么打?朝廷的钱,怎么来?痛快说。”
孙承宗直起身,忙把怀里的布包递过去,布包口一松,舆图“哗啦”展开,差点掉在地上:“陛下,臣先说说辽事!这是辽东舆图,臣标了眼下的难处,条条都实!”
“一是军镇家丁太杂,辽东经略熊廷弼能调动的,满打满算不过三万,剩下的都是勋贵的私兵,不听调!”
“二是粮道被建虏袭扰,山海关到沈阳,每运一石粮得耗三石,今年冬天要是再下雪,怕真要断粮,边军得饿肚子!”
“三是边将心不齐,有的想守,有的想和,还有的……偷偷跟建虏做买卖,把咱们的盐铁往关外运!”
朱由校展开舆图,指尖在“抚顺”二字上重重一点,指甲都快戳破纸——他知道这里是努尔哈赤起家的地方,是大明丢的第一座重镇,也是心口的一根刺。
“建虏那边呢?努尔哈赤就没难处?”
“有!”孙承宗往前凑了半步,声音压得狠,“建虏人少,拢共就十来万丁,可他们把汉人编了‘包衣’,种地打仗都用得上,等于拿咱们的人养他们!”
“他们的铁不如咱们,可近年总有人偷偷运铁出关!臣查过,去年有个江南商队,说是运茶叶,实则带了三百斤生铁,到了辽东就卖给了建虏的人,一根铁条换三匹布,赚得黑心钱!”
这话像针,狠狠扎在朱由校心上,他眉峰一挑,眼里瞬间结了冰:“查出来是谁了吗?”
“查了,是苏州织造府的亲戚,姓钱,仗着宫里有靠山,没人敢拦。”孙承宗的声音沉了沉,“这种事不止一件,官商勾结,拿大明的铁去养敌人,养肥了再回头咬咱们!”
徐光启在旁插了句,声音发紧:“陛下,这就是臣要说的——兵得练,可先得堵窟窿!不然练再多兵,粮被偷运,铁被私卖,还是打不了仗,等于给建虏送补给!”
朱由校把舆图叠好,递给内侍,指节捏得发白:“稚绳兄说得对,边事不是光靠打仗,得先清内鬼。”
“熊廷弼在辽东硬撑,咱们在京里得给他撑着,不能让他孤军奋战。”
“朕想让你去趟山海关,帮他理理粮道,核查军饷,谁敢扣粮、谁在通敌,你直接拿人,不用请示——你敢去吗?”
孙承宗一愣,随即“噗通”跪下,额头磕在青石板上,响得扎实:“臣敢!只要能解辽地之困,臣万死不辞!就算死在山海关,也给陛下把粮道抢回来!”
他原以为陛下只会问问看法,没成想直接委了差事,连“不用请示”都许了——这是真把他当可用之人,敢放权啊!
朱由校又看向徐光启,语气缓了些,却更实在:“子先兄,你说的练兵,朕记着。”
“但练兵得有家伙——你之前说西洋的红夷大炮能打三十里,比咱们的佛郎机好用,这事能成吗?别哄朕。”
徐光启眼睛亮了,攥紧了手里的手稿,指节都白了:“能成!臣跟利玛窦学过铸炮之法,图纸都画好了!只是……”
“只是铸炮得有好铁,还得有懂行的工匠。现在工部的工匠要么被勋贵借走修园子,要么手艺荒了,得重新找,找了还得给他们安家钱,不然留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