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的铜鹤香炉早已冷透。
炉底的香灰积了厚厚一层。
方从哲带着三名阁臣站在丹陛之下。
玄色官袍被夜风灌得鼓鼓囊囊。
衣角沾着的夜露滴在金砖上,晕开细小的湿痕。
新铺的地砖洁白如玉,却泛着刺骨的寒气。
谁都知道,
“陛下有旨,宣阁臣入内书房觐见。”
王承恩的声音打破寂静,带着几分刻意的冷淡。
拂尘扫过阶上的碎叶。
方从哲深吸一口气,理了理褶皱的袍角,率先迈过门槛。
靴底踩在金砖上的“咚咚”声,在空旷的殿内格外清晰。
像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内书房的烛火摇曳。
朱由校坐在紫檀木案后,指尖摩挲着徐光启送来的纺纱机图纸。
图纸边缘被捏得发卷。
见众人进来,他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目光仍黏在“齿轮改良”的批注上。
“陛下,诏狱外闹事的举子多是年少无知,求陛下开恩,免他们一死!”
方从哲“扑通”跪倒在地,声音带着颤抖,朝笏磕得地砖轻响。
身后的阁臣们纷纷附和,额头贴紧地面。
“求陛下以仁治国,莫要开杀士林之先河!”
朱由校终于放下图纸。
图纸“哗啦”滑落案角。
他目光扫过众人,语气冰冷如霜。
“年少无知?数百人围堵诏狱,殴打校尉,这是谋反!”
他猛地拍案。
烛火剧烈晃动,火星溅在案上的朱砂砚里。
“朕若饶了他们,明日就有数千人闯宫门,后日就有万人逼宫——到时候你们还敢说‘年少无知’?”
方从哲磕头不止,额头撞得发红。
“陛下,士子们是被曹于汴欺骗,并非真心谋反!杀之恐失天下读书人之心啊!”
“天下读书人之心?”
朱由校冷笑,笑声里带着嘲讽。
“他们的心在东林党那里,在‘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梦里,不在朕这里!退下!”
阁臣们还想再劝。
却被朱由校凌厉的眼神逼退。
那眼神里的寒意,比殿外的夜风更刺骨。
他们只能悻悻退出内书房,守在门外,谁也不肯离去。
今夜若不求得赦免,明日菜市口定会血流成河。
他们这些“士林靠山”,也会根基动摇。
没过多久,内书房外的脚步声越来越密,像潮水般涌来。
吏部尚书张问达、礼部尚书孙慎行、刑部尚书黄克缵、户部尚书毕自严,相继带着本部官员赶来。
乌泱泱跪了一片,官帽攒动,把宫门堵得严严实实,连风都透不进去。
“陛下,吏部下辖国子监诸生联名上疏!”
张问达捧着厚厚一叠疏文,手都在抖。
“为举子求情,求陛下念其年幼,从轻发落!”
疏文上的红手印密密麻麻,像一片片血渍。
孙慎行紧接着开口,朝笏撞得地砖“哐当”响。
“陛下,《礼记》有云‘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举子皆是未来栋梁,杀之不合礼教啊!”
朱由校的声音从内书房传出,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礼教?他们围堵诏狱时,怎么没想过礼教?”
他顿了顿,语气转厉。
“张问达、孙慎行,你们是管吏部、礼部的,不是管朕的!退下!”
两人脸色惨白,却依旧跪在原地,膝盖死死粘在金砖上。
士林是他们的根基,举子若死,他们的官位也坐不稳。
“陛下,臣有话要说。”
黄克缵拄着拐杖,缓缓走出人群。
他年近七旬,鬓发早已斑白,脊背却挺得笔直,拐杖头磨得发亮,是多年叩拜留下的痕迹。
内书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
朱由校站在门口,目光落在他身上,语气稍缓。
“黄尚书有何话讲?”
“陛下,李三才谋逆罪证确凿,杀之无妨。”
黄克缵顿了顿,声音带着沉痛,拐杖重重砸在地上。
“可举子们是被蒙蔽的!若全部诛杀,江南士绅定会罢市,漕粮恐难按时入京啊!”
户部尚书毕自严连忙附和,声音发颤。
“陛下,江南漕粮占全国七成!若士绅罢市拒缴,边军军饷、京城粮草都会断供——后果不堪设想!”
这是最直接的威胁,也是最现实的难题。
朱由校的脸色沉了下来,指尖攥得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