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巡抚衙门的晨雾还未散尽,像一层薄纱裹着运河码头。
能见度不足三丈。
王在晋已站在码头石阶上,靴底沾着露水。
他看着粮船依次入仓,船工喊号的声音穿透晨雾。
布政使搓着冻红的手上前,哈出的白气在空气中散开。
“大人,藩库银已花去八万两,常平仓快堆不下了,新到的二十船粮没地方放。”
王在晋盯着船工用麻绳加固粮袋的动作,麻绳勒得粮袋鼓鼓囊囊。
“再腾三座民房当临时粮仓,挑最结实的那种。”
他顿了顿,补充道。
“钱不够就先借商银,我写借条,盖巡抚大印,日后户部核销了再还。”
“借商银?这不合规矩啊!”
布政使急道,抓着王在晋的衣袖。
“御史知道了要弹劾的!”
“规矩能当饭吃?”
王在晋冷笑,眼神扫过码头上堆积的粮袋。
“江南那边若断漕,这些粮就是北直隶百万军民的命根子,比规矩金贵百倍!”
远处的茶馆里,青州知府却在靠窗的位置闲聊,手里把玩着茶盏。
“王大人就是多虑,陛下刚杀了那么多乱党,江南士绅再狂,也不敢跟朝廷叫板。”
同桌的寿光知县连忙附和,往嘴里塞着点心。
“就是,咱们等着领‘未雨绸缪’的赏钱就行,瞎操心啥。”
王在晋远远瞥见,只摇了摇头,转身走向临时粮仓。
这世上,清醒的人太少,糊涂的人太多,只能靠自己扛。
江南苏州的“松风会馆”内,烛火彻夜未熄,灯油烧了满满三盏,烛芯结着长长的黑灰。
周起元将邸报狠狠摔在案上,邸报撞在“松江纱厂盈利报表”上,报表是他托人偷抄的。
“月利五十万两”的字样刺眼。
“李三才夷三族,四百士子断头,朱由校这是要屠尽士林,还要抢咱们江南的利!”
钱谦益攥着茶杯,指节发白,杯沿被捏出痕迹。
“何止屠尽?松江纱厂抢了士绅的布庄生意,现在又杀咱们的门生故吏,这是要断江南的根,砸咱们的饭碗!”
三十余名东林党官员围坐桌边,个个脸色铁青,案上摆着被害士子的名册,名字上打满了红叉。
“不能就这么算了!”
给事中刘宏化拍案,惊堂木般的声响震得茶杯跳起来。
“咱们得让陛下知道,江南士绅不是好惹的,漕粮和举子,都是咱们的筹码!”
钱谦益站起身,眼神锐利如刀,扫过众人。
“我意已决,联合南北士林,双管齐下!”
“一是罢考!明年会试所有江南举子不入场,抡才大典开天窗,看陛下脸往哪搁!”
“二是断漕!让苏州、杭州的粮船全停在港里,一粒米、一寸布不送进京,饿垮京城!”
周起元立刻附和,抓起案上的毛笔在名册上画圈。
“好!我去联络杭州、扬州的士绅,你负责召集苏松常镇的举子,三日内必须办妥!”
烛火映着众人的脸,满是决绝与恨意,像要喷出火来。
三日后,苏州城外的乱葬岗上,白幡林立,随风飘得猎猎响,像一片白色的海洋。
举子陈献策捧着吴昌时的头颅,头颅用白布裹着,血迹渗透布面,眼泪砸在青砖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昌时兄,我们定要为你报仇,让阉党和暴君血债血偿!”
孔闻謤——孔子六十四代孙,身着儒衫,高举“罢考抗暴”的桑木牌,木牌上的字用朱砂写就,像淌着血。
“从今日起,南北举子罢考!不杀顾秉谦、崔呈秀,不昭雪李公与四百士子,我们绝不进考场半步!”
数百名举子齐声高呼,声音震得乱葬岗的土都发颤。
“罢考!罢考!血债血偿!”
哭声与呼喊声交织在一起,惊飞了树上的乌鸦,黑压压一片掠过天空。
他们挖开新坟,将被害士子的尸骨重新安葬,墓碑统一刻着“东林忠魂”四个大字,碑前摆着纸钱和破碎的青衫。
陈献策跪在坟前,咬破右手食指,鲜血滴在宣纸上,写下血书。
“生不能食阉党肉,死当为厉鬼击贼!江南举子陈献策泣血立誓!”
围观的百姓纷纷落泪,不少布商、粮商当场表态,拳头攥得咯咯响。
“若罢市,我们第一个关门!不逼朱由校认错,绝不营业!”
当晚,钱谦益乔装成绸缎商,穿着粗布棉袄,悄悄潜入京城,直奔次辅韩爌的私宅,门环敲得又急又轻。
“韩大人,江南举子已决定罢考,苏州港的漕粮船也锚定了,明日就停摆!”
钱谦益喘着粗气,从棉袄夹层里掏出染血的罢考檄文,递了过去。
韩爌接过檄文,手不住发抖,檄文上的红手印密密麻麻,像一片片血渍。
“罢考?断漕?这是要逼宫啊!是要把咱们都架在火上烤!”
礼部尚书孙如游恰好来访,刚进门就撞见这一幕,连忙追问,听完后惊得跌坐在椅上,朝笏都掉了。
“完了!会试是国之大典,罢考就是当众打陛下的脸;漕粮是京城命脉,断漕就是要陛下的命!这要是闹大,咱们这些阁臣也得陪葬!”
“所以才来找二位大人想办法!”
钱谦益急道,膝盖一软差点跪下。
“只有首辅方从哲能劝动陛下,你们得跟我一起去逼他入宫面圣!”
韩爌与孙如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慌与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