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晚这个点,带九十块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怀里那个冰冷的铁皮盒子仿佛突然燃烧起来,贴着皮肤的地方一片灼烫。九十块!盒子里那两百多枚硬币,每一分都是他从牙缝里抠出来的,是明宇下学期的书本费,是秀兰下一顿能稍稍开点胃口的肉钱……可现在,它们即将被掏空一大块,去换那些来历不明、不知真假的临期止疼药!
他死死攥着水瓢的木头把柄,指关节再次因用力而泛白。昏黄的灯光将他投在墙面上的影子拉得巨大而扭曲,像一个被无形重负压垮的怪物。他不敢去想,当明宇开学那天,打开这个他曾刻下“学费”二字的铁皮盒,看到里面只剩下薄薄一层硬币时,孩子会是怎样的眼神。他也不敢去想,如果那些药根本无效,甚至……有害……秀兰的身体还能不能再承受一次打击?
水壶开始发出细微的嘶鸣,一缕白气从壶嘴升起,袅袅散开,很快便融入出租屋那挥之不去的苦涩药味和霉味之中。李建国怔怔地看着那缕白气,眼神空洞,仿佛看到了自己和这个家正在蒸腾消散的、最后一点微弱的指望。
周秀兰的头无力地靠在那个早已褪色发黄、露出里面硬邦邦棉絮的枕头上。枯瘦得如同冬日树枝般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同样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被角,指尖的动作透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净瞎折腾……”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丝无奈和认命的麻木,“便宜…能便宜几个钱呀?我这病…”她顿了顿,胸腔里传来沉闷的杂音,“也就这样了…”
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毫无预兆地袭来,打断了她的话。那咳嗽仿佛是从肺腑最深处撕裂出来的,带着破风箱般的呼哧声。她瘦骨嶙峋的身体猛地弓起,像一张被拉到极限的弓,单薄的脊背在昏黄灯光下绷出嶙峋突兀的弧度,仿佛下一秒就要折断。剧烈的震动让床头那个掉漆的搪瓷缸也跟着叮当乱响,如同在为她急促而无望的喘息伴奏。
“……你也别瞎折腾了……”好不容易喘上一口气,她把脸埋在褪色的被子里,声音闷闷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留着钱…给咱明宇吧!”提到儿子,她的语气里注入了一点微弱却固执的力量,“孩子…马上要上高中,补习费、资料费…哪一样不要钱……”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块,砸在李建国的心上。
“你别操心这些!”李建国猛地打断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急躁,试图斩断妻子那令他心如刀绞的安排。他蹲在妻子蜷缩的折叠椅旁,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紧盯着她灰败的脸,“明宇懂事!他知道省下早饭钱…”他想用儿子的懂事来安抚妻子,也像是在说服自己。
然而,话音未落,他自己却哽住了。视线在昏暗的灯光下掠过——妻子枕边散落的几粒白色止痛药片,那刺目的白,与儿子那个磨得发白的旧书包里,此刻正不经意露出的一角塑料袋重叠在了一起。那塑料袋里,裹着半块干硬的咸菜馒头,是儿子明宇为了省下早餐钱偷偷带到学校的“午饭”。
这个念头像冰冷的毒蛇,瞬间噬咬住李建国的心脏,带来近乎窒息的痛楚。儿子的“懂事”,不过是这个贫病交加的家,硬生生刻在他稚嫩肩膀上的沉重烙印!省下的每一分钱,都浸着沉默的苦涩。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几乎凝固了整个房间时——
“吱呀——”
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李明宇瘦高的身影背着那个边缘磨损严重的旧书包,侧身探进半个身子。他身上那件蓝色的校服已经洗得发白,下摆处蹭了一大片醒目的粉笔灰,像一块突兀的补丁。
“爸,妈,我回来……”少年的声音带着放学归家的轻快,却在第一个字出口后便戛然而止。屋内凝滞、沉重到几乎滴水的空气,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敏感地察觉到了父母之间那股浓得化不开的压抑和痛苦。攥着钥匙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金属冰冷的棱角深深硌进掌心,带来细微却清晰的刺痛感。
李建国像被烫到一样,猛地从妻子身边弹起来。粗糙的大手飞快地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仿佛要擦去所有泄露的疲惫和绝望。转身面对儿子时,他已经努力在黝黑疲惫的脸上挤出一个刻意轻松的、甚至有些夸张的笑意。
“饿坏了吧儿子?”他的声音刻意拔高,带着一种不自然的欢快,试图驱散屋里的阴霾。他指了指墙角那个冒着微弱热气的煤炉,“锅里给你留了热乎的玉米粥!爸这就给你盛……”他急切地想要做点什么来证明“一切都好”,动作甚至有些仓促。抬起的手臂上,那件洗得发薄的工装袖口处,几点在巷口蹭上的、带着潮湿霉味的墙灰,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然而,他那故作轻松的话语还没来得及落地——
“咳咳咳——嗬——咳咳!!”
周秀兰那刚刚稍有平息的胸腔,再次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剧烈呛咳!这一次比刚才更加凶猛,带着撕裂般的痛苦呻吟,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她整个身体在折叠椅上剧烈地痉挛、抽搐,像狂风中断了线的风筝。刚刚恢复的一点平静被彻底撕碎,床头那搪瓷缸被震得在木板边缘疯狂跳动,“叮叮当当”的刺耳声响,如同丧钟般敲打在屋内每一个人的心上。
李明宇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书包带子无声地从他僵硬的肩头滑落。他怔在原地,清澈的眼睛里写满了惊恐和无措,目光死死锁定在母亲因剧痛而扭曲、弓起的身体上。
李建国伸向锅子的手僵在了半空中。那刻意堆砌的笑容瞬间凝固、碎裂,只剩下眼底一片无法掩饰的、深不见底的绝望和慌乱。他仿佛被那咳嗽声钉在了原地,像一个被拆穿了所有伪装的拙劣演员,面对着儿子洞悉一切的目光和妻子痛苦挣扎的身影,动弹不得。房间里只剩下周秀兰撕心裂肺的咳喘声,和他怀里铁皮盒中硬币冰冷而绝望的回响。
八月末的蝉鸣像是无数片生锈的锯片,在粘稠的、被烈日烤得发白的空气中撕扯,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嚣叫。工地巨大的灰色水泥框架投下参差不齐的阴影,李建国就蹲在其中一小片阴影里,后背紧紧贴着粗糙、滚烫的工棚板壁。汗水早已浸透了他洗得发灰的工字背心,在深蓝工装裤的后腰处洇出一大片深色印记。他抬起粗糙的手,指甲缝里深深嵌着几小时前搬运水泥时钻进去的灰浆,黑乎乎的一层,硬得像石头,怎么抠也抠不干净。
他从同样沾满灰尘的布袋里摸出半个冷硬的馒头,刚用力咬下半块,馒头渣刺喇喇地刮着喉咙往下咽。就在这时,裤兜里那个廉价的、屏幕小得可怜的手机,开始了第三次顽固的震动。
李建国皱着眉,有些不耐烦地掏出这只笨重的通讯工具——它更像一个沉重的负担。屏幕上跳出儿子简短却字字千钧的短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