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明远像是得到了一个自然而然的台阶,他低低地“嗯”了一声,直起身,极其自然地放下钢笔,摘下眼镜用绒布擦拭着,动作从容优雅:“吃饭吧。”他没有再看苏晴,仿佛刚才那段关于“水泥工”和“小男孩”的对话,如同显微镜下被清除的无效样本,从未发生过。
苏晴站在原地,看着父亲走向餐厅的背影,又瞥了一眼玄关角落里那台沉默的显微镜和摊开的实验报告。暖黄的灯光笼罩着这奢华却空旷的空间,保姆阿姨的脚步声在柔软的地毯上消失。她感到一种莫名的寒意,如同窗外青铜喷泉的水雾,无声地渗透进来。李明宇那双沉默而倔强的眼睛,和他手背上那朵暗红色的“野蔷薇”,在她脑海中却愈发清晰起来。那个小男孩,和他,真的是同一个人吗?这个家,真的能隔绝掉门外那个粗糙世界的所有声响和尘埃吗?答案似乎和父亲镜片后的眼神一样,冰冷而莫测。
昏黄的白炽灯光下,李明宇嘴里无意识地咬着铅笔头,木屑的苦涩混着石墨的味道在舌尖蔓延。作业本上密密麻麻的数学公式和几何图形像是活了,扭曲、变形,最终在他疲惫涣散的视线里猛地坍缩、重构——凝固成了冰冷坚硬的铁艺大门,栅栏尖刺闪着金属特有的寒光。
他猛地眨了眨酸涩发胀的眼睛,试图驱散这令人窒息的幻象。喉咙干得发紧,他伸手拿起桌上的搪瓷杯,杯壁上磕碰掉漆的地方露出暗红的铁锈。杯中凉白开晃动,浑浊的水面无力地倒映着头顶斑驳泛黄的墙皮,像一块块丑陋的伤疤。这景象瞬间击中了他,与记忆深处某个湿冷黏腻的画面残酷地重叠——
三年前那个雨夜。
冰冷的雨水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大地。他被父亲李建国紧紧箍在怀里,隔着那件散发着浓重、刺鼻水泥味的黑色旧雨衣,能清晰感受到父亲胸膛剧烈的起伏和压抑的喘息。雨水顺着父亲的下颌线不断滴落,砸在他的额头上,冰凉刺骨。耳边是震耳欲聋的雨声,混杂着保安不耐烦甚至粗暴的呵斥:
“走走走!谁让你在这闹事的!”
“我要见苏明远!苏总!你让我进去!我要跟他当面说!”父亲的声音嘶哑绝望,攥着几张不知是什么的纸的手用力挥舞着,手背上青筋像蜿蜒的蚯蚓暴凸出来。下一秒,保安猛地一推,父亲高大的身躯踉跄着后退,差点把他也带倒。
在那混乱不堪、光影扭曲的雨幕中,年幼的李明宇在父亲双臂艰难的钳制下,惊恐地仰起头。越过父亲剧烈起伏的肩膀,透过冰冷密集的雨丝和被雨水冲刷得模糊的雕花铁门缝隙,他猝不及防地捕捉到了一抹颜色——一抹在灰暗雨夜里异常突兀、近乎虚幻的淡紫色。
一个穿着精致连衣裙的女孩撑着伞,静静地站在灯火通明的别墅玄关前,似乎正朝大门这边张望。距离太远,雨太大,她的面容只是一片模糊的光影。唯有那抹淡紫,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他惊惶的心湖里漾开涟漪。雨水从别墅屋檐滑落,滴在她漂亮的裙摆上,晕开一个又一个深色的圆点,如同无声蔓延的墨迹。
他下意识地眯起眼,努力想穿透这层厚厚的雨帘,看清那张脸,看清她的表情——是好奇?是漠然?还是……一丝他所不能理解的怜悯?那模糊的五官轮廓在风雨中颤抖着,仿佛即将清晰……
“明宇,”一声轻柔却带着明显虚弱气息的呼唤,如同无形的丝线,猛地从他的房间门外飘来,瞬间穿透了厚重的雨夜记忆,“外面要下雨了,你把窗户关一下。”
母亲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冰冷的钥匙,咔嚓一声锁死了那扇通往过去的大门。
李明宇浑身剧烈地震颤了一下,仿佛溺水之人被生生拽出水面。铅笔头从他齿间滑落,啪嗒一声掉在摊开的作业本上,留下一个小小的、深色的凹坑。眼前的铁艺大门、凄冷的雨幕、父亲紧绷的侧脸和那抹刺目的淡紫色,如同被狂风卷走的烟雾,刹那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视线重新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堆满了皱巴巴课本、卷了边的练习册以及写满演算草稿的废旧作业纸的老旧书桌。桌面油漆剥落,露出底下灰白的木芯。窗外,天色阴沉得厉害,梧桐树叶在渐起的风里不安地翻动,发出哗啦啦的喧嚣。
他还沉浸在那种时空错位的恍惚里,心跳如鼓,指尖冰凉。迟钝地,他缓缓站起身,老旧木地板在他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走到窗边,窗框的木漆早已龟裂翘起,关窗时生锈的合页发出刺耳的“吱呀——嘎”声。他拉上那幅洗得发白、边缘有了毛边的蓝色碎花布窗帘,房间里顿时更加昏暗,只有书桌上那盏灯泡钨丝发出昏黄的光晕,照亮一小片区域。
“知道了,妈。”李明宇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干哑。他走回书桌前坐下,目光落在搪瓷杯里那晃动的、浑浊的水面上。杯底的倒影里,斑驳的墙皮无声地嘲笑着他的恍惚。刚才那抹淡紫色的裙摆,如同一个短暂而遥不可及的梦的碎片,沉入了杯底浑浊的深渊。
他重新拿起铅笔,指尖残留着刚才咬啮留下的浅痕和木屑感。他用力眨了眨眼,试图看清本子上扭曲的公式,但那些符号仿佛又变成了冰冷的铁栅栏,栅栏后面,是灯火通明的屋子,和那抹永远看不清面容的淡紫色身影。窗外的风裹挟着尘土的气息拍打着玻璃,卷走了雨意,却卷不走弥漫在简陋小屋里的、沉重如同水泥般的现实气息。那气息,和他父亲雨衣上的味道,别无二致。
清晨浑浊的阳光,艰难地挤过老旧窗帘上那道破口缝隙,斜斜地洒在李建国疲惫的脸上。他像被这微弱的光线烫醒,眼皮沉重地掀开,目光习惯性地投向天花板上那道触目惊心的、蜿蜒如蜈蚣的长条裂缝。它悬在那里,像一个巨大的嘲讽,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无声地诉说着这个家的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