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窗外远处那片巨大工地上,一道惨白刺眼的探照灯光柱骤然扫过!
它蛮横地穿透肮脏不堪的玻璃窗,如同冰冷的舞台追光,不偏不倚,残酷而精准地照亮了李明宇的脸——照亮了他额头上未干的汗珠,照亮了他眼中尚未褪去的痛苦挣扎和茫然无措,也照亮了他掌心那道新鲜出炉的、被钢筋勒出的、深深凹陷下去的紫红色印记。
光柱一闪而过,只留下一片更加浓稠、更加令人窒息的黑暗。
李明宇蜷在吱呀作响的椅子上,书桌边缘被磨损得露出浅色的木头。那张薄薄的饭卡静静躺在摊开的练习册上,像一块烧红的烙铁。他的指尖不由自主地抚过卡片表面,粗糙的塑料感下,是苏晴用铅笔用力写下的“加油”两个字。字迹的边缘已经被水渍泡得模糊、膨胀,墨色的铅笔痕晕染开来,像两具在水中泡得发胀的苍白尸体。凸起的数字冰冷地硌着他的指腹——177.2。这个数字他早已刻在心里。学校旁边药店里,那种最便宜但效果还凑合的止痛膏药,28块钱一盒。177.2除以28……足够父亲贴着膏药,安安稳稳睡上三个夜晚,不必在深夜被骨缝里钻出的疼痛折磨得辗转反侧。
苏晴的笑容在眼前晃动,清澈,毫无杂质。她的善意是真实的,像冬日里一缕暖阳。可这张承载着善意的卡片,此刻却更像一把生锈的钝刀,一下下,缓慢又深刻地切割着他那点摇摇欲坠的自尊心。每一次在食堂刷卡,“滴”的那声轻响,都像是在宣告他的格格不入。眼前是苏晴随手放在餐桌上的最新款手机,是她包里不经意露出的进口巧克力包装纸,是她谈论周末滑雪时那种理所当然的轻快语气。而他呢?对着菜单上红烧肉后面那个小小的价格数字,内心都要经历一番无声的拉扯和计算。那张被苏晴亲手贴上的、傻乎乎咧着嘴的笑脸贴纸,此刻在李明宇眼中,刺目得像是对他整个狼狈不堪、捉襟见肘的生活,发出无情的、尖锐的嘲笑。
食堂油腻的香气仿佛又钻进鼻腔。红烧肉闪着诱人的酱色光泽,肥厚的肉块在餐盘里微微颤动,浓郁的甜香几乎实质化地包裹着他。打菜窗口上方,红色的电子显示屏无情地跳动着扣款数字。就在他夹起一块肉,那浓郁的甜味在舌尖猛烈炸开的瞬间,另一个画面粗暴地挤了进来——苏晴背着那个印着巨大Logo的名牌书包,径直走向食堂角落那个不对普通学生开放的、光线柔和的包间入口。甜腻的肉汁瞬间在嘴里变得粘稠、酸涩,难以下咽。耳边猛地响起昨夜隔着薄薄墙壁传来的、父母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的争吵——是为了一只摔碎的暖瓶胆,还是为了一笔微不足道的额外开销?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声音像冰冷的蛇,钻进骨髓里。
“啪嗒!”
一声脆响骤然撕裂了小屋的死寂。
那张带着讽刺笑脸的饭卡,狠狠撞在斑驳的墙面上,又无力地反弹回来,蜷缩在墙角冰冷的水泥地上。塑料外壳的边缘,赫然裂开几道细长的白色纹路,如同他内心那道一直苦苦支撑的、名为“体面”的堤坝,终于不堪重负,轰然决堤。
“是施舍?是怜悯?”
这六个字,嘶哑着,带着腥甜的锈味,如同两条淬了剧毒的蛇,死死缠住他残存的理智,张开冰冷的毒牙,疯狂地啃噬、撕咬!
阳台锈蚀的铁窗外,那盆无人照料的绿萝正经历一场无声的风暴。枯瘦的藤蔓被风抽打着,狂乱地甩向玻璃。几片早已泛黄发脆的叶子,“啪!啪!”地狠狠摔在窗玻璃上,力道大得仿佛要撞碎这脆弱的屏障。
这突如其来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声响,像一盆掺着冰碴的冷水,猛地将他从那个快要将他溺毙的怨恨深渊里拽了出来。李明宇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颤,一股冰冷的后怕沿着脊椎窜上来。他盯着墙角那张蜷缩的卡片,几秒钟的死寂后,他猛地弯下腰,几乎是扑过去,一把将它攥在手里。裂开的边缘刮得掌心刺痛。他粗暴地拉开书包侧袋的拉链,把这张承载着屈辱与必须的卡片用力塞了进去,仿佛要将它和刚才那个失控的自己一同埋葬。
总有一天。
这三个字像烧红的铁块,烙在他的脑海里。
总有一天,他要让这张笑脸不再是讽刺的符号。他要靠自己的骨头挣来不再因它而灼痛的底气。
李明宇深吸一口气,推开吱呀作响的卧室门。一股混合着廉价肥皂和劣质煤气的味道涌了出来。油腻的餐桌上方,那颗蒙着厚厚灰尘的白炽灯泡,有气无力地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了桌上两只搪瓷碗里升腾起的稀薄热气。清汤寡水的面条,飘着几点可怜的油星。
母亲正低着头,专注地从自己碗底捞出仅有的两片蔫黄的菜叶,小心翼翼地夹进父亲那只豁了口的搪瓷碗里。碗沿相碰,发出一声沉闷又清晰的轻响。
这声音像根无形的针,瞬间刺穿了李明宇的喉管,让他刚想出口的话堵在那里,火烧火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