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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融化在手心的霜(2/2)

“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顾晓妍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她放下搅拌棒,手指在杯柄上最后停留了一瞬,汲取着那一点点残留的虚幻暖意,然后拿起自己那个洗得发白、边角磨损的书包,站起身,“谢谢你今天请我喝热巧克力。”她的感谢很真诚,带着一种被施予了珍贵礼物的感激,像一块石头压在李明宇的心口,让他喉头发紧。

李明宇没有起身,甚至没有点头。他只是抬起手,食指的指腹无意识地、缓慢地摩挲着自己那只马克杯光滑的杯口边缘。杯口还残留着一点他唇上的温度,也残留着一点顾晓妍刚才可能无意触碰过的痕迹。他的目光越过杯沿,定格在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

顾晓妍的身影如同一片单薄的剪影,正一步步跌进窗外浓稠得化不开的夜色里。一阵风猛地卷起,呼啦啦地灌进街道,将她身上那件宽大的深蓝色校服外套吹得向后鼓起,猎猎作响。那展开的衣襟和衣袖,在昏黄路灯的映照下,像极了拼命挣扎却最终被风撕裂羽翼的蝴蝶,以一种无声的、令人心悸的姿势,被黑暗迅速吞噬。

一股蛰伏已久的、混杂着解脱般的快意与某种扭曲兴奋的躁动,猛地在他沉寂下来的胸腔里翻涌、鼓胀开来。这感觉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像极了那次考试作弊时,将写满答案的纸条紧紧攥在汗湿的掌心——明知是错,明知危险,明知一旦暴露将万劫不复,可那指尖传来的隐秘悸动、心跳陡然加速的刺激感,却如同毒药般令人上瘾。此刻,他清晰地意识到:亲手斩断这份带着“穷酸气”烙印的友谊,这份与过去那个卑微自己相连的纽带,竟比他想象的还要……痛快淋漓。一种踩着过往碎片向上攀爬的虚幻力量感,伴随着对即将到来的“新身份”的狂热期待,猛烈地冲刷着他。指尖在冰凉的杯口上用力碾过,留下清晰的指纹印迹,也像是在确认这份决心。

滨海的十二月,是块冻透的海冰。

风从港口方向卷来,带着海水的咸腥和巨型起重机钢铁关节摩擦后残留的金属锈蚀味,像一把浸了粗砂的锉刀,反复刮削着行人的脸颊。李明宇把冻得通红的鼻尖更深地埋进那件不合时宜的黑色女式羽绒服竖起的领子里——领口处最后一点象征女性柔美的蕾丝装饰,早被光秃的梧桐枝桠无情地勾掉了。

他缩着脖子,像只躲避寒风的雏鸟,瑟缩着走过巨大的跨海大桥。桥下是被寒气凝滞的海水,沉重得仿佛不再流动。混凝土护栏上,昨夜凝结的冰棱参差不齐地倒悬着,尖锐如猛兽的獠牙,又像是被人随手掰断的劣质玻璃碴子,折射着天幕一片死气沉沉的灰蓝。远处传来一声货轮的汽笛,那声音似乎也被冻僵了,异常短促、脆硬,惊起了几只蜷缩在集装箱顶避风的海鸥。它们扑棱着翅膀仓皇飞起,几片灰白的羽毛簌簌抖落,飘摇着坠在桥面积雪上,宛如谁漫不经心撒下的一把粗盐。

城市的皮肤下,埋着化脓的暗疮。

街道两旁,梧桐树的叶子早已被剥蚀殆尽,只剩下赤裸狰狞的枝桠伸向阴沉的天空。一些枝桠上还可怜兮兮地挂着去年圣诞未曾摘净的彩灯串,灯泡早被风雪的耳光扇灭,只剩下褪色发白的红丝带在寒风里徒劳地摇晃,像一只只冻僵发紫、无力蜷曲的手指,透着被遗忘的凄凉。人行道的地砖在低温下呻吟,缝隙里渗出尚未冻结的、混合着油渍的肮脏污水,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令人牙酸的声响。冰面下,清晰地冻结着枯黄的落叶、踩扁的烟蒂、以及不知多久前散发的、早已过期的促销传单。它们一层层叠加、扭曲,被冰封在城市的表皮之下,如同皮下悄然滋生、无法愈合的溃烂脓疮。

李明宇步履沉重。护栏冰棱反射的惨白冷光,幽灵般映照在他身上那件明显不合身的羽绒服上。原本属于少女的、略显膨胀的蓬松黑色面料,如今紧绷地裹着他正抽条拔节的少年身躯。硕大的书包像沉重的壳,深深勒进后背单薄的衣料,压出两道狰狞的深痕,仿佛是烙印在肩胛骨上的、永远无法平复的耻辱印记。又一声汽笛撕裂雾气,惊飞的海鸥低掠过他的头顶,一片羽毛悄然落在他肩上,与他羽绒服肘部、袖口蹭上的灰白色水泥粉末迅速融为一体,不分彼此——那是某个周末在父亲工地帮忙搬砖时留下的无声证词。这身衣服,这件“遗产”,连同那些灰尘,都成了他无法洗脱的“穷酸气”标签。

视线尽头,一堵残破的铁皮围墙耸立着,墙上用猩红的油漆喷着一个巨大的、触目惊心的“拆”字,像一块渗血的痂。风猛烈地撞击着铁皮板,发出空洞而持续的“哐当哐当”巨响,如同垂死者沉闷的喘息。缝隙处漏出里面工地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堆积如山的混凝土碎块、扭曲的钢筋和肮脏的建筑垃圾。李明宇路过时,目光被挂在围栏上的一顶黄色安全帽攫住。那是父亲的帽子。帽檐边缘结着一圈浑浊的冰碴,在惨淡的光线下,帽子的塑料内衬竟像一面劣质的镜子,清晰地映照出马路对面那栋摩天写字楼冰冷的玻璃幕墙。幕墙之后,无数格窗正散发出温暖明亮的黄色灯光,一格一格,整整齐齐,活像超市货架上排列完美的蜂蜜罐头,甜美诱人,却又壁垒森严。他和父亲,连同这顶结冰的安全帽,不过是罐头外徒劳爬行、永远无法企及那方温暖蜜糖的、渺小而卑微的蚂蚁。

寒风裹挟着冰晶,再次抽打着他的脸颊。他下意识地低下头,避开路边行人可能投来的、带着探究或怜悯的目光。路灯将他畸形的影子拉长,投在脏污的雪地上——那件样式古怪的女士羽绒服,在光影作用下拖曳出扭曲怪异的轮廓,恍惚间竟与他在苏晴家富丽堂皇的别墅走廊里瞥见过的、那些不知所云的抽象派油画诡异地重叠起来。超市门口的巨型电子屏结满了毛茸茸的霜花,“圣诞特惠”几个字残缺不全。几个裹在昂贵貂皮大衣里的女人,踩着细长鞋跟的高跟鞋,“哒哒”地踩过雪地,留下一串精致而疏离的小坑。她们身上浓烈的香水味,混合着街角临时摊贩烤红薯的廉价甜香,一股脑儿钻进他的鼻腔。这味道猛地刺醒了一段记忆——那是母亲下班回家脱下的工作服,超市生鲜区货架深处那种潮湿阴暗、永远无法彻底洗净的、混合着蔬菜腐败汁水和廉价清洁剂的霉味,顽固地附着在纤维里。街角包子铺飘出的白雾腾腾的热气,带着微弱的肉香,刚一探头就被凛冽的寒风凶狠地撕碎、吞噬,连一丝暖意都来不及传递给路人。

夜幕沉沉落下,滨海彻底变成了一块被遗弃在冰柜深处的、坚硬冰冷的黑巧克力块。李明宇瑟缩在空旷的公交站台,像一尊凝固的冰雕。他望着不远处写字楼的灯光逐一亮起,那些巨大玻璃幕墙后方晃动的人影,在遥远的光晕里渺小得如同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演着与他无关的剧本。他脚下,踩实的积雪里嵌着几颗不知被谁踩碎的玻璃珠碎片,在昏黄路灯下折射出一点微弱、转瞬即逝的彩光,像极了童年时在乡下晒谷场泥泞里捡拾到的、被雨水泡烂又被阳光晒得半透明的廉价水果糖纸——那曾是他贫瘠童年里少有的、闪着微光的宝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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