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得太久,灰尘再次落下,覆盖在玻璃表面,像二次转移的病灶,无法切除,无法清扫。李建国用嘴吹,灰尘飞起,又落下,像肿瘤细胞脱离原发灶,在胸腔内种下新的结节。他不敢再吹,怕把照片吹裂,怕把妻子最后的影像也吹散。于是他用手掌去擦,掌纹里的汗液与灰尘混合,形成褐色泥浆,像术后渗出的淋巴液,涂抹在玻璃表面,反而让照片更加模糊。
他最终把照片放回纸袋,动作缓慢,像把一块切片放回标本柜。纸袋口再次封合,锯齿边缘咬合,像病理袋的封口,一旦合上,就无法再打开。他把纸袋重新塞进樟木箱最深处,用一件旧毛衣盖住,像用纱布覆盖创面。关灯前,他最后看了一眼——黑暗里,纸袋与毛衣融为一体,像被埋藏的原发灶,暂时找不到,却永远不会消失。
灯灭,黑暗降临,像未被麻醉的切口,每一秒都是切割。李建国闭眼,却仍能看见照片里周秀兰的笑脸,像素颗粒不断崩解,最终变成一片模糊的红色,像被高速搅拌器打碎的苹果,像低分化癌组织,像再也无法拼接的1988年。黑暗中,他伸手去摸身边的位置,床单冰凉,像一张未被铺开的手术巾。他知道,明天还要去医院,还要在知情同意书上签字,还要在“继续治疗”与“放弃治疗”之间选择。而此刻,他只能把脸埋进枕头,让眼泪把照片里那团模糊的红色重新晕染,像给旧照片上一层新漆,像给无法愈合的伤口贴一块暂时止血的纱布。
他梦见自己回到1988年的照相馆,摄影师按下快门,闪光灯亮起,却变成一台ct机,x射线穿透周秀兰的身体,像素颗粒在屏幕上不断放大,最终变成一张巨大的病理报告,报告上写着:“红袄新娘,低分化腺癌,广泛转移。”他伸手去撕报告,纸张却变成无数红色苹果皮,纷纷扬扬落下,覆盖在他脸上,像一场永远无法醒来的灰尘雪。
凌晨五点,他被闹钟叫醒。窗外开始下雪,灰白色的雪片落在玻璃上,像一层新落的灰尘。他起身,打开樟木箱,取出纸袋,用一块干净的软布轻轻擦拭玻璃表面,把褐色泥浆擦掉,把裂纹留在原地。然后把照片立在窗台,让雪光从背后透过来,像给旧照片打上一层背光,像给无法复原的笑脸做一次最后的放疗。雪继续下,照片继续模糊,裂纹继续存在,而1988年的红袄新娘,依旧在他心里,笑着,模糊着,无法再次清晰,也无法彻底消失。
凌晨零点,分针刚跨过十二,心电监护发出一声拖长的“滴——”。屏幕上的绿色波纹骤然拉直,像被上帝随手抹平的褶皱。周秀兰的手还留在李建国掌心里,温度以每秒0.1c的速度下降,像缓慢漏气的热水袋。护士冲进来,鞋跟在地胶上踩出凌乱鼓点;值班医生跟着闯入,白大褂下摆扫过床栏,带起一阵消毒水风。李建国被挤到墙角,背脊贴着冰凉的铝制扶手,感觉自己也成了闲置的仪器——插头没拔,电源却断了。
医生双臂绷直,掌心叠扣,每一次按压都精准落在胸骨中下1\/3,频率110次\/分,深度5厘米。周秀兰的胸腔像被踩瘪的易拉罐,弹起又陷下,弹起又陷下。李建国看见她左乳下的手术瘢痕被压得发白,又瞬间涨紫,像一条被反复拉伸的橡皮筋,随时会崩断。护士推来肾上腺素,1g静脉注射,再1g,再1g——黄色药液在输液管里留下闪电状残影,仿佛试图给心脏装上临时跳线。第九分钟,医生额角汗珠滚进睫毛,手速缓下来,像鼓手体力耗尽,鼓面余音渐弱。他抬头看墙上的挂钟,又看李建国,嘴唇开合,无声地说出那句医学宣判:“时间到。”
李建国被允许回到床边。他握住周秀兰的手——那只手在五分钟前还残留着回光返照的温热,此刻却像从冰柜里取出的输液袋,指节僵硬,掌纹里嵌着无法融化的冰碴。他试着把温度揉回去,双掌合拢,像搓木炭火,却只搓出更多褶皱——掌纹对不上掌纹,温度传不到温度。触觉塌方,世界随之陷落:脚下的pVc地板变成流沙,天花板往下滴落看不见的汞,胸腔里仿佛塞进一块铅制胸腔引流板,每吸一口气都发出金属摩擦的锐响。
护士站的激光打印机开始工作,滚轴升温,发出“哧——”的预热声,像火化炉点火。A4纸缓缓吐出,标题黑体小二:
《居民死亡医学证明(推断)书》
纸张经过高温定影,带着淡淡焦糊味,飘到李建国手里时仍有余温,像一块刚出炉的烤瓷,却要被嵌进亡妻的永久档案。他盯着“死亡原因”一栏,医生已填好:
“1.多器官功能衰竭
2.恶性肿瘤晚期(IVb期)”
两行字像两枚铆钉,被机械臂瞬间敲进他的视网膜。打印机再次吐出第二联、第三联,声音短促,像给棺材钉上最后几颗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