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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
吴海峰的书房里,只开了一盏昏黄的台灯。他戴着老花镜,枯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的,正是那份苏正刚来时写的《关于加强新时期督查工作的几点思考》。
他的指尖,轻轻地按在那最后一行字上。
“愿以手中之笔,为利剑,斩尽沉疴;为惊雷,唤醒庸人。”
字迹锋锐,透着一股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沉稳与决绝。
吴海峰在这体制内熬了近四十年,见过太多初出茅庐、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他们也曾写过类似的豪言壮语,但那些墨迹,最终都在现实的搓磨中,渐渐褪色、模糊,最后变成了一纸空文。
可苏正不一样。
他的笔,似乎真的变成了利剑,变成了惊雷。
吴海峰摘下眼镜,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老友在电话里那番神神叨叨的“神笔”传说,还在他耳边回响。作为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他本应对这种近乎鬼神的说法嗤之以鼻。
但事实,却比鬼神之说更加离奇。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像过去处理任何一件棘手的公务一样,开始在脑中复盘。
第一次,擎天柱形象工程。钱福生为了政绩,搞了个华而不实的豆腐渣。苏正的报告批注是“让它‘好’上天”。结果,一阵怪风,那玩意儿就真的在市领导面前塌了,差点飞上天。
巧合?或许是。清源县春季风大,工程质量又差,赶巧了。
第二次,厕所革命。又是钱福生,又是弄虚作假。苏正的批注是建议“沉浸式”体验。结果,县长带着一班人马,浩浩荡荡地去,最后在麦田里上演了一出“回归自然”,成了全国的笑柄。
这也是巧合?全村的厕所,在同一时间,用同一种方式,堵得严丝合缝。这种巧合,恐怕连写小说的都不敢这么编。
吴海峰的后背,不知不觉已经渗出了一层冷汗。
他想起了自己对苏正的初印象:一个有锐气,有想法,但过于天真、不懂变通的年轻人。他还语重心长地“点拨”过苏正,告诉他督查室的生存法则——多看,少说,最重要的是“眼力见”。
现在想来,这番话显得多么可笑。
人家不是不懂,是根本不屑于懂。人家的“说话”方式,根本不是用嘴,而是用笔。
“斩尽沉疴,唤醒庸人……”
吴海峰喃喃自语。钱福生,算不算“沉疴”?现在已经被斩了。县长李卫民,算不算“庸人”?现在恐怕已经被彻底“唤醒”了。
他感觉自己几十年来建立的世界观,正在一寸寸地崩塌。他无法理解这股力量的来源,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它的存在——一种以荒诞的方式,去纠正另一种荒诞的、不讲道理的力量。
他在这潭四平八稳的温水里泡了太久,久到快忘了水是什么味道。现在,苏正这条“鲶鱼”,不,这简直是一条电鳗,一头扎了进来,把整个池子都搅得电光四射。
这一夜,吴海峰彻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当吴海峰顶着两个黑眼圈走进督查室时,立刻感觉到了办公室里不同寻常的气氛。
往日里,这个时间点,办公室里总是充斥着打哈欠的声音、翻报纸的沙沙声,以及几个老同事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可今天,办公室里安静得有些过分。
几个老油条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却没干正事。他们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像一群受惊的羚羊观察狮子一样,偷偷瞟向角落里的那个位置。
苏正坐在那里,和往常没有任何不同。他正端着一个大号的搪瓷茶缸,慢悠悠地吹着上面漂浮的枸杞和茶叶,然后小口地喝着。他的神情平静而专注,仿佛外界的一切喧嚣,都与他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
他越是这样,其他人就越是觉得他高深莫测。
“吴主任早。”看到吴海峰进来,几个同事才如梦初醒般站起来打招呼,声音里都透着几分不自在。
“早。”吴海峰点点头,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了苏正身上。
他的眼神很复杂。
有审视,有困惑,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敬畏。
这个年轻人,昨天晚上凭一己之力,让整个清源县的官场天翻地覆。县长被市委书记点名痛骂,钱福生被吓得当场失禁,直接送进了医院。而他这个始作俑者,却像个没事人一样,在这里悠闲地喝着养生茶。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定力?或者说,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底气?
吴海峰没有像往常一样先回自己的办公室,而是踱步走到了苏正的办公桌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