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静得能听见墙上挂钟秒针挪动的声音。
台灯的光晕里,苏正握着那支英雄钢笔,笔尖悬在报告最后一页的空白处,停顿了片刻。金色的笔尖,像一枚蓄势待发的针,即将刺入脓疮的核心。
他不再犹豫,手腕微沉,笔尖落下。
墨水顺着笔尖在洁白的稿纸上流淌,留下了一行行力道内敛却又锋芒暗藏的字迹。与报告主体部分工整严谨的馆阁体不同,这几行字写得略带行草的意味,笔画间的牵丝引带,透着一股淋漓的快意和辛辣的嘲讽。
“阅。该报告分析透彻,问题点得准。报告中提及的五户拆迁户,其诉求之‘高’,令人惊叹;其家底之‘富’,可称典范。此等‘富’民,实乃我县之宝贵财富,岂能轻易以常规标准衡量?”
写到这里,他稍作停顿,笔尖在纸上留下一个沉甸甸的墨点。胸中那股因张主任的屈辱和钉子户的嚣张而积郁的火气,似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顺着笔杆,源源不断地注入纸页。
他接着写下去,速度更快,笔锋也更显凌厉。
“为彰显我县‘以民为本’之决心,建议特事特办,完全满足其所有财富诉求,让他们‘富’可敌国!同时,应大力宣传,将此五户树立为全县‘坚守阵地模范钉子户’,以儆效尤,鼓励所有人都向他们学习,‘坚守’到底!”
当最后一个“底”字的收笔利落地挑起,苏正感觉身体里某种沉重的东西被抽离了,整个人都轻松下来。而手中的钢笔,笔身却传来一阵灼热的暖意,那几道新凝结的符文上,金光一闪而没。
他将报告拿起来,吹了吹未干的墨迹。那段批注就静静地躺在页脚,字面上看,荒唐、谄媚、甚至有些颠三倒四,像是某个被猪油蒙了心的小人,在极尽吹捧之能事。
可苏正知道,这每一个字,都是一颗淬了毒的糖。
你们不是要钱吗?那就给你们淹没一切的钱。你们不是要坚守吗?那就让你们永远被钉在这块土地上。
他将报告仔细整理好,连同那张画满了关系网的A4纸,一同装进一个牛皮纸档案袋里,用胶水细致地封好。做完这一切,他关掉台灯,整个世界陷入了纯粹的黑暗。
……
第二天一早,县委大院在晨光中苏醒。
苏正走进办公室时,林小鹿正拿着鸡毛掸子,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墙上的制度牌。看到苏正进来,她立刻跳下来,脸上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关切。
“苏副主任,早。”小姑娘的声音压得很低,“昨天……昨天拆迁办的张主任又打电话来了,问了好几遍您有没有什么新的指示。”
“嗯,知道了。”苏正应了一声,将公文包放下。
“那个……您不会真的打算管那件烫手的事吧?”林小鹿忍不住又问了一句,大眼睛里写满了担忧,“李主任办公室的电话昨天下午就没停过,我猜都是为了那事儿。这水太深了,您……”
“放心,我有分寸。”苏正对她笑了笑,那笑容和平时一样温和,却让林小鹿莫名地安下心来。
他没有在自己办公室多待,整理了一下着装,便拿着那个厚实的牛皮纸档案袋走了出去。
走廊里静悄悄的,偶尔有其他办公室的门打开,探出个脑袋,看到是苏正,又都立刻缩了回去,只留下一道道复杂难明的目光。苏正目不斜视,径直走到了走廊尽头,在周书记办公室斜对面的那扇门前停下。
县委书记秘书办公室。
门虚掩着,里面传来陈秘书打电话的声音,语速不快,条理清晰,正在协调某个会议的场地和时间。
苏正没有贸然闯入,只是站在门口,抬手轻轻敲了敲门框。
“笃,笃。”
声音不大,但足以让里面的人听见。
陈秘书抬起头,看到是苏正,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他对着电话那头迅速地交代了两句,然后挂断了电话,起身相迎。
“是苏主任啊,快请进。”他的态度很客气,但并不热络,保持着一种职业的距离感。
“陈秘书,没打扰你工作吧?”苏正走进办公室。
“苏主任说的哪里话,有事您吩咐。”陈秘书给他让到待客的沙发上,准备去倒水。
“不用忙了,我交一份报告就走。”苏正没有坐,直接将手里的牛皮纸档案袋递了过去。
陈秘书伸出手,接过了档案袋。
档案袋入手,沉甸甸的,很有分量。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封面上用黑笔写着的字:呈周书记亲启。落款是县委办公室,苏正。
他的手指,在档案袋的厚度上轻轻捏了捏。作为周书记的大秘,每天经他手的报告不知凡几,但他立刻就感觉到,这份报告不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