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办法,着急找活干。”苏正顺着他的话说,“听说咱们县现在扶贫搞得好,很多村子都富起来了,就想着过来碰碰运气。大爷,我刚路过村口,看咱们村好像……挺安静的。”
他用词很小心,没有说“破败”,只用了“安静”。
老人闻言,吐出一口浓重的烟雾,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似是嘲讽,又似是悲凉。
“安静?年轻人都跑光了,就剩下我们这些老骨头等死,能不安静吗?”他用烟杆敲了敲鞋底的泥,“富?那是报纸上富,电视里富,跟我们有啥关系?”
苏正的心一紧,他知道,他找对人了。
“不会吧?我听说,咱们下河村还是什么‘生态旅游示范村’呢,城里人都抢着来玩。”苏正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
老人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干瘦的身体笑得发起抖来,一边笑一边咳嗽。
“旅……旅游?哈哈哈……来我们这儿看啥?看这破房子,还是看我们这些快入土的老家伙?”他好不容易止住笑,指了指外面漆黑的夜,“路都走不通,还旅游?骗鬼呢!”
苏正放下碗,从背包里拿出一包从县城买的烟,抽出一根递给老人:“大爷,抽这个。”
老人摆了摆手,但看到是带过滤嘴的好烟,还是接了过去,夹在耳朵上,有些舍不得抽。
“大爷,不瞒您说,我有个亲戚,就是扶贫办的。他跟我吹,说红旗村的王大爷,靠着政策扶持,一年挣五万多块呢!是不是真的?”苏正开始试探性地抛出报告里的具体案例。
“王大爷?你说的是红旗村那个老王头?”老人愣了一下,随即摇头,“他老婆子瘫在床上十几年了,他自己腿脚也不利索,儿子在外面打工,一年到头寄不回三百块钱。五万?呵,除非是天上掉金子!”
苏正的心彻底凉了。原始档案里的情况和老人说的完全吻合。那份报告,从数字到案例,全都是编造的。
“那……那他们说的那个,养山羊的项目呢?”苏正不死心,继续问。
“养羊?”老人嘬了一口自己的旱烟,“前几年是有人来折腾过,拉来几十只羊羔,说是让我们养。可咱们这山,前几年闹旱,山泉都快干了,人喝水都得去几里外挑,哪有水给羊喝?没到冬天,那几十只羊就死了一大半。后来,来的人拍了几张照片,就把剩下的羊拉走了,再也没见过人影。报纸上倒是说,我们靠养羊发了家。”
原来如此。项目是有的,但只是为了拍照留痕,走个过场。这就是所谓的“虚报项目”。
苏正沉默了,他能想象到,扶贫办的人,拿着相机,对着那几只半死不活的羊拍下“产业兴旺”的照片,然后心安理得地在报告上写下“人均增收数万元”的字样。
办公室里那些冰冷的、虚假的文字,在这一刻,都有了具象化的、令人作呕的画面感。
“小伙子,你那个在扶贫办的亲戚,要是官不大,就劝他早点别干了。那地方,净是些糊弄人的玩意儿,没一句实话,早晚要出事。”老人似乎是看苏正顺眼,多劝了一句。
“谢谢大爷提醒,我记下了。”苏正点了点头,心里却燃起一股无名火。
他站起身,准备告辞。他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再待下去也没有意义。
“大爷,打扰您了,我这就走。”
“天这么黑,路又不好走,你今晚就在这儿凑合一宿吧。”老人掐灭了烟头。
“不了,我还是赶赶路。”
苏正走出院子,回头又看了一眼这间在风中摇曳的土坯房。他正要迈步,老人却又跟了出来,站在门口,指了指村子最东头的一处黑影。
“小伙子,既然你来了,就让你看个西洋景。”老人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有些飘忽,带着一股浓重的讥诮。
苏正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能看到一团模糊的轮廓。
“那是什么?”
老人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他:“你不是说,报纸上讲我们村都住上新房子了吗?”
“是啊,还有照片呢。”
“对,有照片。”老人干笑了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夜里,听起来格外刺耳,“喏,那就是照片里的‘新房子’。你去看看就知道了,看完,你就明白啥叫‘扶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