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例一:下河村村民张某某家。”
“家庭成员:三人。户主张某某,42岁,因务农事故致残,长期卧床。其妻王某,39岁,务农,兼顾照料病人。其女,5岁。”
“官方记录:20XX年已脱贫,享受危房改造补贴,入住新居。”
“实际情况:现居土坯房,半边坍塌,以油布遮蔽。家中无任何电器。户主因无钱医治,病情持续恶化。全家主要收入来源为妻子打零工,年收入不足2000元。未收到任何危房改造补贴,‘新居’即村东侧单面墙体。”
“访谈摘要(访问对象:王某):‘……拍照那天,发了新衣裳,拍完就收回去了……喊我们笑,不笑就取消低保……我男人腿瘸着,也得拄着拐杖咧着嘴笑,笑得比谁都大声……’”。
写到这里,苏正停下了笔。
他闭上眼睛,那女人压抑的哭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一下下地收紧,一股酸涩的、愤怒的情绪,从胸腔深处涌上来,直冲喉咙。
他没有动,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任由这股情绪冲刷着自己。他知道,愤怒是武器,但不能是主宰。他需要绝对的冷静,才能完成这最后一击。
许久,他才重新睁开眼,眼底的波澜已经平复,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将报告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确认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都精准无误。这份报告,没有一句主观臆断,没有一句情绪宣泄。它就是一堆事实的集合,一堆冰冷、坚硬、足以砸碎任何谎言的事实。
他将十几页稿纸整理整齐,用订书机在左上角“咔哒、咔哒”钉了两下。一份沉甸甸的报告,就此成型。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轻轻拉开了一道缝隙。
夜风灌了进来,带着县城夜晚特有的喧嚣气息。远处的万家灯火,像一片洒落在黑色丝绒上的碎钻。这片灯火之下,有多少人正像赵德亮一样,在豪华的办公室里高谈阔论,又有多少人,正像下河村那一家一样,在黑暗和绝望中苦苦挣扎?
苏正没有答案。
他重新走回办公桌前,将那份刚刚完成的报告,与扶贫办送来的那份印刷精美的官方报告,并排放在一起。
一份粗糙,一份光滑。
一份记录着地狱的真相,一份描绘着虚假的天堂。
他看着这两份报告,仿佛看到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他知道,仅凭自己写下的这份东西,或许能让赵德亮惹上麻烦,但想从根本上打破这个怪圈,还远远不够。报告可以被质疑,事实可以被扭曲,人证可以被收买。
他需要一把钥匙,一把能将那些画天堂的人,直接锁进他们亲手所画的地狱里的钥匙。
苏正缓缓拉开书桌最中间的抽屉,拿出了那支陪伴他多年的英雄牌钢笔。
他拔下笔帽,金色的笔尖在灯光下,闪烁着一抹幽深而冰冷的光芒。
他翻到自己那份报告的最后一页。在所有事实和数据陈列完毕之后,按照惯例,有一个留给审阅领导写批示意见的空白区域。
苏正拿起笔,手腕悬停在那片空白之上。
他想起了赵德亮那副委屈的嘴脸,想起了他口中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好啊,既然你们把扶贫工作做得这么“辉煌”,把贫困户的生活描绘得那么“美好”,那怎么能只让别人“享受”成果,你们自己却置身事外呢?
这不公平。
苏正的嘴角,逸出一丝冰冷的弧度。
他不再犹豫,笔尖毅然落下,墨水在纸上迅速晕开。一行力透纸背、带着强烈讽刺意味的字迹,出现在报告的结尾——
“清源县的扶贫工作做得非常‘辉煌’,各项指标‘高’得惊人!建议让所有贫困户都‘享受’到这份‘脱贫’成果,让他们‘受’益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