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正静静地听着,等他说完,才缓缓地将那个牛皮纸包放到了桌子正中央。
孙耀明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看着那个土里土气的牛皮纸包,心里莫名地咯噔一下。
苏正解开绳子,将那本写满了字的会计账本,推到孙耀明面前,翻开了其中一页。
“孙局长,你来看看这个。”
孙耀明的目光落在账本上,只看了一眼,他的瞳孔就猛地收缩。
“二零一八年,七月二十日,暴雨。河水呈五色,油腻,恶臭熏天,村口死猪一头,疑为上游冲下。夏庄赵秀英,查出皮肤癌……”
“这是什么?”孙耀明的声音有些发干,他下意识地想把目光移开。
“夏庄,张敬德老书记的记录。”苏正的目光像两把手术刀,精准地剖析着孙耀明脸上的每一丝表情变化,“你刚才说,宏达化工排出的水可以养鱼。可夏庄的村民告诉我,他们喝了井里的水,浑身起疹子,得了癌症,甚至连地里的庄稼都长不出来。孙局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宏达化工的鱼比较特殊,还是夏庄的村民比较特殊?”
孙耀明的额头上,冷汗瞬间就下来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苏正会找到那块最难啃的骨头,那个告了十年状的老顽固张敬德。
“苏……苏常委,这……这里面肯定有误会!”孙耀明慌忙摆手,舌头都有些打结,“农村的情况比较复杂,有些村民……他可能对我们现代化的工业企业有一些偏见,或者……或者是其他原因导致的疾病,不能都算在企业头上啊!”
“哦?是吗?”苏正又翻了一页,指着上面的一个名字,“王二柱,男,四十二岁,原宏达化工厂工人,肺癌去世。这也是偏见?”
孙耀明彻底说不出话了,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扒光了衣服,扔在冰天雪地里,办公室里的冷气开得明明不大,他却浑身发抖。
他看着苏正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知道任何狡辩和抵赖都毫无意义。这位年轻的常委,手里攥着的,是能把他一棍子打死的铁证。
办公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孙耀明粗重的喘息声。
良久,孙耀明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整个人都瘫软在了椅子上。他脸上的惊慌和恐惧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委屈和无奈的苦相。
他抬起头,看着苏正,声音沙哑地开口了:“苏常委,我跟您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吧。”
“我们……我们也很无奈啊!”
这一句话,仿佛打开了孙耀明的话匣子。他一脸委屈地诉苦道:“您是新来的领导,有些情况您不了解。宏达化工,还有园区里那几家企业,是咱们县的纳税大户,每年给县财政贡献多少钱?解决了多少人的就业?县里每年开经济工作会,市里领导下来,第一个就要问这些企业的生产情况。”
“指标压得死,任务催得紧。周书记天天在会上讲,要优化营商环境,要当好企业的‘店小二’。我们环保局要是真拿着条条框框去卡他们,今天让他们停产整顿,明天给他们开张巨额罚单,企业一生气,走了怎么办?这几千工人的饭碗怎么办?县里的税收缺口谁来补?到时候,板子还不是打在我们屁股上?”
孙耀明越说越激动,仿佛他才是那个忍辱负重、顾全大局的功臣。
“苏常委,水至清则无鱼啊!发展经济,哪有不付出点代价的?我们也是没办法,只能在数据上做做文章,美化一下,好向上级交差。我们这是为了顾全县里经济发展的大局啊!”
他看着苏正,眼神里带着一丝期盼,似乎希望苏正能理解他的“苦衷”,能明白这官场上“理所当然”的潜规则。
苏正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听着孙耀明把牺牲百姓的健康和生命说成是“顾全大局”,把弄虚作假、官商勾结说成是“无奈之举”,把草菅人命的罪行粉饰成发展经济的“必要代价”。
他心中的那团怒火,没有熊熊燃烧,反而像是被极致的低温冻结了,变成了一块冰,一块带着锋利棱角的、散发着森然寒气的冰。
他终于明白,这些人烂掉的,不只是良心,更是根子。
苏正没有再跟他说一句话,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孙耀明愣住了,他不知道苏正这个手势是什么意思。是接受了他的解释?还是……他看着苏正那张年轻却深不见底的脸,心里涌起一股更深沉的恐惧。
他张了张嘴,还想再说点什么,但看到苏正那冰冷的眼神,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狼狈地站起身,失魂落魄地走出了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被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苏正独自坐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桌上的“血泪账”和那本精美的“环保纪实”并排放在一起,像是一个巨大的、荒诞的讽刺。
他拉开抽屉,拿出了那支笔身已经微微发烫的钢笔。
他铺开一张稿纸,在抬头处,写下了报告的标题——《关于清源县环境污染问题的深度调查报告》。
笔尖落在纸上,他的目光却穿透了纸背,仿佛看到了那条黑色的河流,看到了村民们绝望的脸,看到了孙耀明那副理所当然的嘴脸。
他知道,对付这种烂到根子里的人,任何道理和律法,都显得苍白无力。
必须用一种他们能听懂的语言,让他们切身体会一下,他们亲手酿造的“苦果”,究竟是什么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