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他的喉咙干得像要冒火,“我是孙国富。”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确认这个名字。
“住建局的,孙国富。”他补充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乞求,“我自首。我交代所有问题。”
……
纪委的审讯室里,空气凝重得像要滴出水来。
两名资深的办案人员,老李和小张,看着坐在对面的男人,眼神里充满了困惑。
他们是半夜被紧急叫回来的。当听到是孙国富主动投案自首时,两人的第一反应都是——恶作剧。孙国富是清源县出了名的老狐狸,滑不留手,多少次调查都在他那里无功而返。
可现在,这个老狐狸就坐在他们面前。身上穿着一套沾满灰尘的真丝睡衣,头发凌乱,眼神涣散,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主心骨,只剩下一具空洞的皮囊。
“孙国富,我们现在对你进行讯问,你要如实回答我们的问题。”老李按照程序开口,声音沉稳。
孙国富却没有理会他的问话,他只是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老李:“我交代,我什么都交代。你们记下来,全部记下来。”
不等老李再问,他便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从惠民居项目开始。那个项目,从立项开始就是个骗局。我弟弟孙爱国,在海外注册的那个爱国建材贸易公司,就是个洗钱的壳子。我们和承建商周福生串通,用最低的价中标,然后层层转包,层层扒皮……”
他的语速很快,像是在背诵一篇早已烂熟于心的讲稿。从钢筋的标号,到水泥的配比,从防水材料的回扣,到电线电缆的以次充好。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数字,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图纸要求的是16毫米的螺纹钢,我们实际用的是8毫米和10毫米混搭的。光这一项,就省了三千多万。钱,一部分给了周福生,一部分,通过孙爱国的公司,转到了境外。还有一部分,用来打点关系。”
“打点谁?”小张敏锐地插话。
“所有人。”孙国富惨笑一声,开始报菜名一样,一个一个往外吐名字。
“监理公司的钱宏远,他负责签字。每次签字,十万。重大节点,二十万。他老婆喜欢名牌包,我让周福生给她买了三个爱马仕。”
“质监站的王科长,他负责验收。他儿子在省城上大学,四年的学费和生活费,都是我们出的。他家的阳台,就是周福生派人去免费给封的,用的最好的材料。”
“还有财政局的赵科员,负责拨款的。每次拨款,都要拿五个点的流水。他说他要提前退休,去海南买海景房。”
孙国富的供述,像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一个盘根错节,涉及住建、财政、质监、土地等多个部门的腐败网络,被他亲手撕开,血淋淋地展现在两位办案人员面前。
他甚至掏出手机,点开银行APP,把屏幕转向他们。
“我的钱,都在这里。一亿三千多万。但现在,它们叫‘专项建材券’。你们看,这是单位。”
老李和小张凑过去,看到那串天文数字后面,跟着的确实是“专项建材券”五个鲜红的汉字。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极致的荒谬与不解。
讯问从深夜持续到黎明。孙国富几乎没有任何停歇,他像是要完成一项神圣的任务,将自己脑子里所有关于罪恶的记忆,毫无保留地倾倒出来。
当窗外天光大亮,孙国富的声音终于变得沙哑,他整个人都虚脱了,瘫软在椅子上。
“……就这些,我能想起来的,都在这里了。”他喘着粗气,用最后的力气,抬起头,看着老李,眼神里满是哀求。
“我全都交代了,一个都没落下。现在……现在可以给我判刑了吗?求求你们,快点,把我关进监狱里。随便哪个都行,只要是有墙,有铁窗,有狱警的……真正的监狱。”
这番话,让审讯室里的空气瞬间降到了冰点。
老李从业二十年,第一次听到有嫌疑人如此迫切地、如此真诚地,请求被关进监狱。
他看着孙国富眼中那无法伪装的、深入骨髓的恐惧,一个巨大的疑问在他心头升起:
到底是什么东西,能让一个贪婪狡猾的局长,觉得连最森严的监狱,都成了可以庇护他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