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现在不一样了!通过艺术节,我们把国内外一线的大腕儿都请了过来,媒体曝光量年年创新高!去年,‘#金鸾艺术节星光璀璨#’这个话题,在微博上可是有三个亿的阅读量!三个亿啊!”赵德亮伸出三根手指,在苏正面前晃了晃,唾沫星子都飞了出来。
“这就是影响力!这就是城市名片!现在外面的人一提起清源县,想到的就是高大上的国际艺术节,这对于提升我们县的整体形象,改善投资环境,有多大的拉动作用?这是无法用金钱衡量的!”
苏正静静地听着,给他续上茶水:“那投入产出比呢?我看到预算是五千万,实际的经济效益有多少?”
赵德亮的表情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自然:“小苏主任,看问题不能这么狭隘嘛。文化账,不能只算经济账,更要算政治账,算社会影响账!再说,艺术节期间,全县的酒店、餐饮、旅游,那都是爆满!这不就是效益吗?”
“我听说,去年艺术节期间,一票难求,很多本地老百姓都买不到票。”
“那是当然!我们这是国际艺术节,定位就是高端!票大部分都用于招商引资、招待贵宾了。你想想,你把一个大老板请过来,坐在第一排,身边就是大明星,这个面子给足了,后面的投资还好谈吗?”赵德亮一副“你太年轻,不懂其中奥妙”的表情。
苏正点点头,话锋一转:“那关于非遗保护呢?我看到全年的补贴只有三十万,这笔钱具体是怎么用的?”
提到这个,赵德亮的兴致明显降了下来。他呷了口茶,慢悠悠地说道:“非遗嘛,当然也要搞。不过,那些老东西,说实话,跟不上时代了。现在的年轻人谁还听那个‘四平腔’?咿咿呀呀的,听都听不懂。”
“所以,我们的思路是,‘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他又抛出了一个时髦的词汇,“比如,我们把柳编技艺,开发成了小果篮,放在酒店房间里给客人装水果;把那个剪纸,印在t恤上,当做文创产品卖。这不就盘活了吗?至于传承人补贴,那三十万,我们也是精打细算,搞了个评比,评出十佳传承人,一人奖励个一两万块钱,再发个大红本本,荣誉和实惠都有了嘛!”
苏正看着他那张油光满面的脸,心中只觉得一阵反胃。
把濒临失传的艺术,变成酒店的水果篮和廉价的t恤。
把传承人一生的心血,用一两万块钱和一本红证书就打发了。
这就是他口中的“创造性转化”。
“赵局长,我听说‘四平腔’的老艺人,全县会唱全本的,就只剩下一个了。他申请了好几年,想要一笔经费带几个徒弟,把这门手艺传下去,一直没批下来,有这回事吗?”
赵德亮皱了皱眉,似乎在回忆:“哦……好像是有这么个人。年纪太大了,思想也僵化,总想着原汁原味,一点市场意识都没有。带徒弟?现在谁还愿意学那个?学出来能当饭吃吗?我们文化局的经费,也是要用在刀刃上的嘛!总不能拿去打水漂吧?”
他说得理直气壮,仿佛自己才是那个真正为清源文化负责的人。
苏正没有再与他争辩。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从文化局出来,天色已经有些昏暗。苏正没有回县委,而是打了个车,报出了一个地址——老城区,柳树巷。
那是他从那份非遗名录上找到的地址,“四平腔”唯一在世的传承人,耿存义,就住在那。
车子在狭窄的巷口停下,再往里就开不进去了。苏正下了车,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老旧房屋特有的潮湿气息,混合着各家厨房飘出的饭菜香味。
他按照门牌号,找到了巷子最深处的一个小院。院门虚掩着,苏正轻轻推开,看到一个头发全白、身形清瘦的老人,正坐在院中的小马扎上,借着从屋里透出的昏黄灯光,低头专注地用针线缝补着一件色彩斑驳的戏服。
那戏服的料子已经很旧了,但上面的刺绣纹样却依旧精致繁复。老人的手指布满皱纹,动作却很稳,一针一线,都透着一股虔诚。
“请问,是耿存义大爷吗?”苏正轻声问道。
老人抬起头,露出一张刻满岁月痕迹的脸,他的眼睛有些浑浊,但看到苏正时,还是亮了一下。
“是我,你找我?”
“我……我喜欢听戏,听说您是唱‘四平腔’的大家,想来拜访一下。”苏正临时找了个借口。
听到“四平腔”三个字,老人的眼睛更亮了,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哦?哦!快,快屋里坐!”他显得有些激动,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热情地把苏正往屋里让。
屋子很小,陈设简陋,但收拾得干干净净。墙上挂着几张黑白的老照片,都是穿着戏服的剧照。
老人给苏正倒了杯热水,有些局促地搓着手:“现在……很少有年轻人还知道‘四平腔’了。”
苏正看着老人眼中那份混杂着欣喜与落寞的复杂神情,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他想起了赵德亮在豪华书画室里挥毫泼墨的样子,想起了那五千万的预算,想起了那三个亿的微博阅读量。
然后,他又看了看眼前这位守着一门绝艺,在斗室中借着昏灯缝补旧衣的老人。
一种难以言喻的怒火,夹杂着巨大的悲哀,在他的胸中翻涌。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被墙角的一个木箱子吸引了。箱子没有上锁,盖子开着一条缝,能看到里面码放着一叠叠泛黄的纸张。
“耿大爷,那是什么?”
“哦,那个啊。”老人走过去,珍而重之地从里面抽出一本,“都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戏本子,手抄的。外面早就没了,就我这还存着几本。”
他把戏本递给苏正,苏正小心翼翼地接过来。纸张已经脆了,上面的墨迹却依旧清晰。
老人抚摸着箱子,叹了口气:“东西都在,就是不知道……还能不能有唱给它听的人了。”
苏正拿着那本沉甸甸的戏本,指尖似乎能感受到百年来无数艺人留下的体温和心血。
他抬起头,看着老人那双充满期盼又不敢期盼的眼睛,郑重地说道:“耿大爷,会有的。一定会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