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市委大楼,已是暮色四合。
秘书长办公室里没有开灯,苏正独自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城市的璀璨灯火在他脚下铺陈开来,像一片沉默的星海。下午在创客大厦里感受到的那股灼热的、被压抑的能量,似乎还残留在他的感官里,与眼前这片静谧的夜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桌面上,那份由秘书陈默送来的、盖着市委组织部鲜红印章的正式提请报告,静静地躺在那里。那红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
他走过去,没有开灯,只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再次翻开了那份文件。
白纸,黑字,铅印的宋体方方正正,一丝不苟。
《关于调整市管干部岗位的提请报告》。
名单和昨天的初稿几乎没有变化。王建国拟任商务局局长,孙立军拟任安监局副局长……林思齐的名字后面,依然跟着“市档案馆副馆长”;周浩的归宿,也还是那个“市地方志办公室副主任”。
每一个名字,每一个职位,都像一枚精心计算过的棋子,落在了它“应该”在的位置上。整个棋盘看起来四平八稳,充满了李卫民口中那种“平衡的艺术”。
可苏正看到的,却是棋盘之下,那些被当成棋子的人,眼中正在熄灭的光。
他想起了林思齐在擦掉白板上那个“城市芯脏”计划时,脸上那种混合了不甘与认命的苦笑。他想起了那个叫小马的平头青年,在怒吼“杀鸡儆猴”时,眼中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火焰。
这些火焰,本该是推动这座城市向前奔跑的引擎。可现在,有人正拿着“稳定”的水桶,一盆一盆地往上浇,试图将它们彻底浇灭。
为什么?
因为火焰会打破旧有的格局,会照亮阴暗的角落,会让那些习惯了在黑暗中安逸生存的人,感到不适。
苏正合上文件。
他想起了自己。三年前,在乡政府那个小小的办公室里,他也是这样一团即将熄灭的火。如果不是爷爷留下的这支笔,他的人生,可能就是在一次次被顶替、被排挤、被“平衡”掉的命运中,耗尽所有的光和热,最后变成一撮冰冷的灰。
这才是最可怕的腐败。
赵宝山那样的巨贪,是割在城市肌体上的刀伤,血淋淋,触目惊心,人们会痛,会喊,会想办法去医治。
而李卫民所代表的这种,以“稳定”和“平衡”为名的制度性僵化,却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慢性毒药。它不会让你立刻死去,但它会一点点地侵蚀你的活力,磨灭你的希望,让整个系统的新陈代谢彻底停滞。它让庸者上位,能者出局,让“干得好”不如“生得好”、“熬得久”。
最终,整个官僚体系,都会变成一潭死水,表面波澜不惊,底下早已腐臭不堪。
苏正的手,下意识地抚过胸前的口袋。那支钢笔,正隔着一层布料,传来温润的触感。它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心中那股越烧越旺的火。
他不能仅仅是否决这份名单。
他很清楚,就算他在常委会上力排众议,将这份名单驳回,也无济于事。李卫民很快就会拿出第二份、第三份名单。他会做出一些微小的让步,比如把林思齐从档案馆调到另一个不那么清闲的冷衙门,但核心的“论资排辈”、“任人唯亲”的规则不会改变。
那就像打地鼠,按下这个,冒出那个,治标不治本。
他要做的,不是打掉某一只地鼠,而是要掀翻整个打地鼠的游戏机。
他要让所有人都看到,这台机器的规则,从根子上就是错的。
苏正拉开椅子,坐了下来。他按亮了桌上的台灯,一圈温暖的光晕,驱散了周围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