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那些下岗的工人,”周建海的眼圈竟然有些泛红,“我比谁都心疼!那都是我们的阶级兄弟!我当时为了给他们多争取一点补偿金,跟那些来收购的港商、民营老板,拍了多少次桌子,喝了多少顿我不愿意喝的酒!可没办法,改革,总要有阵痛。为了保住大多数,总要有人牺牲。我们只能在政策范围内,尽力而为。我周建海,自问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这番话说得,可谓是声情并茂,感人肺腑。如果不是苏正手里有那些资料,恐怕也要被他这番“肺腑之言”给打动了。
“原来如此。”苏正点了点头,像是心中的疑惑终于被解开,“听周主任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看来,是我对当年的情况不了解,错怪你们了。周主任为了咱们云州的国企改革,真是忍辱负重,辛苦了。”
听到苏正的“肯定”,周建海脸上立刻浮现出一种“终于被理解”的欣慰,他连连摆手:“不辛苦,不辛苦!都是为人民服务嘛!只要能让企业活下去,让城市发展起来,我个人受点委屈,算什么!”
办公室里的气氛,一时间变得无比和谐。
苏正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然后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问道:“对了,周主任,我看资料上说,当时收购重型机械厂核心资产的那家天诚实业,是一家刚成立不久的新公司。真是后生可畏啊,能那么快就筹集到上亿的资金,背后一定有非常厉害的资本在支持吧?我就是纯粹好奇,是哪家投资公司,有这么毒辣的眼光?”
这个问题,像是一根极其纤细的针,从一团看似天衣无缝的棉花里,精准地扎了进去。
周建海端着茶杯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瞬。
茶水的热气,在他镜片上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也遮住了他眼神里一闪而过的慌乱。
他哈哈一笑,用笑声掩饰了那瞬间的失态:“苏主任真是目光如炬啊!连这种细节都注意到了!这个嘛……说实话,我还真不太清楚。您知道,我们是政府部门,只负责审批和监管。至于企业内部的商业运作,他们的资金来源,那是他们的商业秘密。市场有市场的逻辑,我们不好过多干预。只要他们的钱是合法的,能按时打到我们账上,就算完成任务了嘛!呵呵,呵呵……”
他用一连串干笑,将这个话题含混地带了过去。
苏正没有再追问。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那零点一秒的停顿,那故作爽朗的笑声,都是破绽。
“时间不早了,就不打扰周主任工作了。”苏正站起身,准备告辞。
“哎,苏主任这就要走?再坐会儿,中午我做东,我们好好聊聊!”周建海也跟着站起来,热情地挽留。
“不了,市里还有会。”苏正笑着拒绝。
周建海一路将苏正送到电梯口,握着苏正的手,用力地摇了摇,脸上还是那副热情洋溢的表情:“苏主任,以后要常来我们这指导工作啊!我们国资委的大门,随时为您敞开!”
电梯门缓缓关上,隔绝了周建海那张笑脸。
电梯里的镜面,映出苏正的脸。他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沉静。
回到市委办公厅,林思齐立刻迎了上来,脸上带着担忧:“苏哥,您……见到那个周胖子了?”
“见到了。”苏正走进办公室,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他怎么说?肯定又是一堆官话套话吧?”林思齐愤愤不平。
“他演了一出好戏。”苏正淡淡地说道。
他拉开抽屉,看着那支静静躺在里面的钢笔。周建海的表演,让他彻底明白,常规的调查手段,对这条在泥沼里翻滚了几十年的老狐狸,根本没用。
他必须写一份报告。
一份,足以将周建海和他背后那张巨网,从他们自以为安全的“市场”泥沼里,连根拔起的报告。
苏正的脑海里,开始构思报告的内容。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仅仅针对一个官员。这次,他要针对的是一种“行为”,一种被周建海奉为圭臬的“市场行为”。
他要让那些打着“市场”旗号,侵吞国家财产的人,亲身体验一下,什么才是真正的、无情的、能碾碎一切的……市场行为。
苏正拿起一张空白的报告笺,眼神变得锐利。他想起了秦秘书长的话。
“砍主干,是要有授权的。”
现在,授权已经有了。
那么,这把刀,也该出鞘了。
他将笔尖悬在纸上,一个标题,在他的心中酝酿成型——《关于进一步深化我市国有资产市场化改革,实现财富‘全民共享’的调研报告》。
全民共享?
苏正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周主任,你不是喜欢市场行为吗?那你一定也会喜欢,全民共享的,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