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卫国继续道,他显然不是一时冲动,而是早有思量,“得买个书包,不用新的,找点结实布自己缝。笔墨本子最费钱,得省着用。铅笔头套个棍子接着写,本子正面写完写反面……”
他一项项说着,极其琐碎,却都是最实际的困难。
每一分钱都必须花在刀刃上。
李素娟默默地听着,不再反驳。
她开始下意识地在心里盘算,家里还有哪些破衣服能拆了给孩子拼个书包,哪个旧罐子能洗干净当笔筒……
现实的巨锤,将那些不切实际的担忧和浪漫的幻想都砸得粉碎,逼着人只能低头看清脚下的路,一步一步往前挪。
这场关于“读书”的家庭会议,没有欢呼,没有庆祝,只有沉甸甸的压力和精打细算的筹划。
气氛压抑,却有一种脚踏实地的力量。
说完这些,宋卫国收起炕沿上那一百多块钱,没有重新塞回墙缝,而是直接递给了李素娟,示意这是教育专用款。
然后,他像是完成了一件极其重要的工作,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走到灶台边,看了看锅里已经凉透、甚至有些糊底的玉米糊糊,没说什么,只是拿起碗,给自己盛了满满的一碗,就着咸菜疙瘩,大口吃了起来。
日子还得过,饭还得吃。
孩子们见状,也默默地围拢过来。
李素娟给她们每人盛了半碗糊糊。
晚饭在一种异常的沉默中进行。
但沉默之下,涌动着一种不同于以往死寂的暗流。
疏影吃得心不在焉,眼神时不时地飘向墙上的红纸,小口小口地吃着,仿佛在品尝“上学”这两个字的滋味。
清浅也有样学样,虽然不明白,却觉得姐姐和爸爸好像在做一件很厉害的大事。
吃完饭,宋卫国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去收拾他的狩猎工具,而是就着昏黄的煤油灯光,找出了那卷新买的深蓝色劳动布和一些零头布。
他把布摊在炕上,又找来剪刀和针线——那针线筐还是李素娟的陪嫁,已经很旧了。
他拿起剪刀,比划着,试图按照脑子里模糊的记忆,裁出书包的样子。
但他的手指更适合握柴刀和拉弹弓,而不是捏绣花针。
布料被他扯得歪歪扭扭,剪刀也显得格外笨拙。
李素娟收拾完碗筷,看到的就是这一幕:男人拧着眉头,跟一块布较劲,那样子甚至有些滑稽。
她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
最终,她还是默默地走了过去,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无声地从宋卫国手里接过了布料和剪刀。
宋卫国动作一顿,抬起头看她。
李素娟没有看他,只是低着头,就着灯光,熟练地折叠、比量、然后用剪刀流畅地裁出合适的形状。
她的手指虽然粗糙,却带着常年针线活留下的灵巧。
宋卫国沉默地看着,没有阻止,也没有道谢。
只是默默地往旁边挪了挪,给她让出灯光最亮的位置。
屋里很安静,只有剪刀裁剪布料的“咔嚓”声,和针线穿过布料的细微“窸窣”声。
疏影和清浅洗完碗,也凑了过来,安静地坐在炕沿,目不转睛地看着母亲飞针走线。
一个小小的、带着襻带的书包雏形,渐渐在母亲手中显现出来。
虽然用的都是旧布拼凑,但针脚细密,样子也周正。
煤油灯下,女人专注地缝补着,男人沉默地坐在一旁看着,两个孩子依偎在边上一声不吭。
这幅画面,竟奇异地带上了几分“家”的温暖和平静。
或许,改变不仅仅在于宏大的宣言和崭新的名字,更在于这些微不足道的、共同为未来努力的瞬间。
夜渐渐深了。
宋卫国吹熄了煤油灯。
屋里陷入一片黑暗。
土炕上,孩子们渐渐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宋卫国躺在炕梢,睁着眼睛,听着身边的动静。
他能听到李素娟似乎翻了个身,面向着孩子们那边,呼吸声悠长,似乎也还没睡着。
黑暗中,他忽然低声开口,声音沙哑却清晰:
“开春……我先送她俩去报名。媳妇,你放心吧……不光是她俩大的,咱七个宝贝女儿,都能上学。”
旁边,李素娟的呼吸声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黑暗中,没有人再说话。
但一种无声的、艰难的共识,似乎在这片黑暗里,达成了。
读书的计划,像一颗被强行埋进冻土的种子,虽然面临着严寒和贫瘠,却终究,还是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