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中心医院住院部三楼,内科走廊的窗户正对着一株老槐树。树龄怕是比这医院的楼还要久远,粗壮的枝干如虬龙般伸向天空,初夏的阳光透过层叠的绿叶,在水磨石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孩童打翻了的黄绿颜料盘,泼洒得毫无章法,却又透着几分生机。空气里飘着消毒水的味道,清冽中带着点涩,那股独特的气息钻进鼻腔,总让人下意识地绷紧神经,混着走廊尽头开水房传来的水汽,氤氲成一股黏稠的、让人心里发闷的气息。走廊里的脚步声很杂,有护士鞋跟敲地面的“噔噔”声,急促又清脆,像是在与时间赛跑;有家属拖着拖鞋的“嚓啦”声,疲惫又拖沓,藏着数不清的焦虑;还有轮椅碾过地面的“咕噜”响,缓慢而沉重,每一声都像压在人心上。这些声音缠在一起,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压得人胸口发紧,连呼吸都觉得费力。
仉?站在307病房门口,手指不自觉地攥着门框边缘的金属扶手,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一路爬上来,漫过手腕,却丝毫压不住掌心不断渗出的汗。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的,像有个小鼓在胸腔里胡乱敲着,震得耳膜发疼。门内传来妻子柳芸压抑的咳嗽声,一声接着一声,每一声都像带钩子,狠狠往他心上拽,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深吸了口气,试图平复翻涌的情绪,把刚从缴费处拿来的收据往白大褂口袋里塞了塞,薄薄的纸角硌着肋骨,传来一阵尖锐的疼,倒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进来啊,站着当门神呢?”柳芸的声音带着病后的沙哑,像被砂纸磨过,却还透着点往常的俏皮,那是她独有的、能瞬间抚平他烦躁的魔力。
仉?推开门,病房里的光线比走廊暗些,厚重的窗帘拉了大半,只留了条缝隙透气。柳芸半靠在床头,背后垫着厚厚的靠枕,脸色是那种久病不愈的苍白,像宣纸一样,没有丝毫血色,嘴唇却涂了点口红,是他上周跑遍三条街才买到的豆沙色,她说“病着也得有点气色,不然衬得你更憔悴了”。她的头发用根桃木簪子挽着,那是他们结婚三周年时,他去古镇旅游特意挑的,几缕碎发垂在颊边,随着微弱的呼吸轻轻颤动。床头柜上摆着个青花瓷碗,是她最喜欢的那只,里面剩了小半碗小米粥,已经凉透了,旁边放着个咬了一口的苹果,果肉氧化得有点发黄,像块失去光泽的琥珀。
“刚去护士站问了,说你今天精神头不错。”仉?走过去,把手里的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小心翼翼地解开带子,一股淡淡的药香飘出来,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桶里是他凌晨三点起来炖的鸽子汤,加了黄芪、当归,按老中医给的方子一点点熬出来的,说能补气血,对她的身体好。为了这个,他定了好几个闹钟,生怕自己睡过头,坏了火候。
柳芸笑了笑,眼角的细纹挤在一起,像朵历经风霜却依旧努力绽放的菊花。“托你的福,昨天睡得好。”她抬手想够保温桶,胳膊却像灌了铅一样,没什么力气,抬到一半就软软地落了回去。
仉?赶紧拿起勺子,盛了点汤,放在嘴边轻轻吹了吹,又用嘴唇碰了碰,确认不烫了,才递到她嘴边。“慢点喝,小心烫。”
柳芸抿了一小口,眉头微微蹙了下,像吃到了什么不合口味的东西。“有点腥。”
“放了姜片的,可能是我火候没掌握好。”仉?有点懊恼,手不自觉地摸了摸后脑勺。他是个在投行里叱咤风云的高管,平时在会议室里对着上亿的合同都面不改色,谈判桌上再棘手的对手都能从容应对,可在这病房里,面对病弱的妻子,却总像个手足无措的毛头小子,生怕哪里做得不好。
“跟你开玩笑呢。”柳芸抬手拍了拍他的手背,她的手很凉,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指尖带着点凉意,“挺好喝的,比医院食堂的强多了。”
仉?这才松了口气,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落了地,又给她盛了一勺。阳光从窗帘缝隙里照进来,正好落在柳芸的手背上,能清晰地看到皮肤下细细的血管,像爬满了青色的藤蔓,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断。他心里突然一酸,想起刚认识的时候,她在大学的迎新晚会上弹钢琴,穿着白色的连衣裙,手指在琴键上翻飞,像只灵动的蝴蝶,自信又耀眼。那时候她的手,饱满又有劲儿,生气时能一下子把他的手腕攥住,力道大得让他求饶。
“公司那边……没出什么事吧?”柳芸忽然问,眼睛盯着他的领口,那里别着的钢笔有点歪,是他刚才匆忙塞收据时碰的。
仉?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舀汤的手顿了顿,脸上却努力维持着平静。“没事,都挺好的。王副总盯着呢,我把重要的合同都签完了才过来的。”他撒了谎,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其实今天早上,竞争对手“金算盘”赵立伟刚给他发了条短信,附了张照片,是他挪用客户资金的转账记录,就等着收法院传票”。那几个字像淬了毒的针,扎得他眼睛生疼。
柳芸“哦”了一声,没再追问,只是眼神有点飘,落在窗外的槐树上。风一吹,树叶“哗啦哗啦”响,像有人在耳边低声说话,藏着说不尽的秘密。
“对了,昨天你表妹来了,说是从老家来的,给你带了点土特产。”仉?赶紧转移话题,他说的“表妹”,其实是他上周托人从乡下找来的远房亲戚,打算让她来照顾柳芸几天,他好腾出手去应付赵立伟,那家伙的威胁像把悬在头顶的剑,让他不得安宁。
“表妹?哪个表妹?”柳芸眨了眨眼,清澈的眸子里满是疑惑,她对他的亲戚向来记得清楚。
“就是……我妈那个远房sister,小时候还来过咱们家的,你忘了?”仉?说得有点结巴,舌头像是打了结,他其实根本不知道母亲有没有这么个亲戚,全是临时编的,心里暗暗祈祷她别再追问。
柳芸笑了,笑声牵扯到了喉咙,忍不住咳嗽了两声。“你呀,撒谎都不会。”她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指尖的凉意让他一震,“是不是遇到难处了?”
仉?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他赶紧别过头,假装整理保温桶,不敢让她看到自己泛红的眼眶。“没有,你想多了。”
“我知道你为了我的病,把房子都抵押了。”柳芸的声音轻轻的,像羽毛落在心上,却带着千钧之力,“那天护士来换药,我听见你跟医生打电话了,你以为我睡着了,其实我醒着。”
仉?的肩膀垮了下来,像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和骨头。他转过身,蹲在病床边,紧紧握住柳芸的手,那双手曾经那么温暖有力,如今却只剩下冰冷和单薄。“没事,房子没了可以再买,钱没了可以再赚,你得好好活着,听见没?”他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在恳求。
柳芸看着他,眼睛里亮晶晶的,像落了星星,闪着温柔的光。“我这病,我自己知道。”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口气里藏着太多的无奈和释然,“别再折腾了,好吗?”
“不许说这种话!”仉?的声音有点急,带着点后怕和愤怒,“医生说了,只要找到合适的肾源,手术成功率很高的,我们一定能找到的。”
“哪那么容易找啊。”柳芸笑了笑,笑容里带着点苦涩,她抽回手,从枕头底下摸出个牛皮纸信封,慢慢递给他。“这个,你拿着。”
仉?接过信封,厚厚的,摸起来像一沓纸,边缘有点粗糙,硌得他手心发痒。“这是什么?”
“你打开看看。”柳芸的眼神有点躲闪,不敢看他,像是藏着什么难以启齿的秘密。
仉?拆开信封,里面是几张纸,上面是柳芸的字迹,娟秀又有力,是他看了十几年的笔迹。开头那两个字“遗书”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眼睛里,他的手一下子就抖了,纸差点掉在地上,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喘不过气。
“你写这个干什么!”他的声音发颤,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和恐慌,眼睛死死盯着那两个字,觉得无比刺眼。
“你先看完。”柳芸的声音很平静,像一潭不起波澜的湖水,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仉?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压下翻涌的情绪,一字一句地往下看。遗书里写着,她自愿放弃治疗,不想再拖累他,所有的积蓄都留给仉?,让他好好生活,别为她难过。还说,她早就知道他挪用资金的事,那天在书房整理文件时无意间看到的,但她没说,怕给他添堵,让他本就沉重的担子更重。最后一段写着:“去找你妈吧,她在城郊的幸福养老院,房间号302。别恨她,她当年也是没办法。”
仉?看到最后一句,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一片空白。“我妈?我妈不是早就……”他的亲生母亲在他三岁的时候就跟人跑了,父亲说她跟着一个南方商人走了,去了很远的地方,再也没回来。父亲去世前,把他托付给了仉家的远房亲戚,也就是他现在的养父母,这么多年,他早已默认母亲不在人世,或者说,早已在心里把她剔除了。
“她每年都来看你,只是没敢让你知道。”柳芸咳嗽了几声,脸色更白了,像张透明的纸,“上次她来医院,说想看看你,又怕你不认她,就托我把这个交给你。”她指了指信封里的一张照片。
仉?拿起照片,是张泛黄的黑白照,上面是个年轻女人,梳着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前,穿着蓝色的劳动布褂子,眉眼间和他有几分像,眼神里带着点羞涩和温柔。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字:“儿子,妈对不起你。”字迹娟秀,和柳芸的有点像,却又带着不一样的沧桑。
“她……她为什么现在才出现?”仉?的声音涩得厉害,像吞了一把沙子,喉咙又干又疼。他想起小时候,别的小朋友都有妈妈接送上学,下雨时会有人撑着伞在门口等,而他只能自己背着书包,在那条长长的巷子里踽踽独行。有一次下雨,他没带伞,淋得像只落汤鸡,回家后发了高烧,梦里一直喊“妈妈”,可醒来只有空荡荡的房间。
“她说,看到新闻里说你公司遇到困难,又知道我病了,怕你撑不住。”柳芸叹了口气,那口气里满是心疼,“她攒了点钱,都存在一张银行卡里,密码是你的生日。”
仉?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大颗大颗地砸在照片上,晕开了一小片水渍,把“对不起”三个字晕得模糊不清。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关于母亲的模糊记忆,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冲刷着他早已结痂的伤口。
“别恨她,好吗?”柳芸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动作温柔得像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她这些年过得也不容易,一个人在外面打工,供你上大学的钱,有一部分就是她偷偷寄来的,养父母怕你有负担,一直没告诉你。”
仉?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儿地掉眼泪,积压了几十年的委屈、愤怒、思念,在这一刻全部爆发出来。病房里静悄悄的,只有窗外的风声和他压抑的抽泣声,交织成一曲悲伤的旋律。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推开了,一个穿着碎花衬衫的中年女人探进头来,看到里面的情景,又赶紧缩了回去,像只受惊的兔子。“对不起,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她的声音带着点怯懦和小心翼翼。
仉?赶紧抹了把脸,用袖子擦干眼泪,抬头看过去。女人大概五十多岁,头发有点花白,梳着个髻,用根银色的簪子别着,簪子上刻着简单的花纹。脸上有几道浅浅的皱纹,是岁月留下的痕迹,眼睛很大,带着点怯生生的神情,像做错事的孩子。她穿着双布鞋,鞋面上沾了点泥,应该是走了不少路,手里拎着个布袋子,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装了些什么。
“你是……”仉?觉得这张脸有点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心里有种莫名的悸动。
“我是……我是柳芸的远房表姐,从乡下过来的。”女人的声音有点抖,眼睛不停地往柳芸那边瞟,像是在寻求确认。
柳芸笑了笑,对仉?说:“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表妹,叫……叫春花。”她的声音也带着点不自然,显然是在配合演戏。
“对对,我叫春花。”女人赶紧点头,像小鸡啄米一样,把布袋子放在床头柜上,“这是家里种的小米和花生,纯天然的,给柳芸补补身子。”袋子解开,一股淡淡的泥土气息飘了出来。
仉?这才注意到,女人的手背上有块浅浅的疤痕,像个月牙形,不大,却很显眼。他心里突然一动,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想起照片上那个年轻女人的手背上,好像也有个类似的疤,记忆深处某个模糊的片段一闪而过。
“你坐吧。”仉?往旁边挪了挪,给她腾出个位置,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她的手背上。
春花局促地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不停地搓着,显得格外紧张。“我听说柳芸病了,就赶紧过来了。家里忙,走不开,来晚了点,让你们久等了。”
“谢谢你啊,还麻烦你跑一趟。”柳芸笑着说,努力让气氛显得自然些,“让你破费了。”
“不麻烦,不麻烦。”春花赶紧摆手,动作有点慌乱,“咱们都是一家人,说这些就见外了。”
仉?看着春花,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她说话的口音,虽然带着点乡下的味道,但尾音的调子,和他小时候听邻居们议论的那个“跑了的女人”有点像,那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乡音,再怎么掩饰也藏不住。还有她的眼神,总是带着点愧疚和不安,像有什么天大的秘密藏着,不敢与人对视。
就在这时,仉?的手机响了,尖锐的铃声打破了病房里微妙的平静,屏幕上跳动着“赵立伟”三个字,像个催命符。他看了一眼柳芸,眼神复杂,然后走到走廊里接起电话。
“仉总,考虑得怎么样了?”赵立伟的声音带着点得意的笑,像只偷到鸡的狐狸,那笑声里的嚣张和挑衅,隔着电话都能感受到。
“你想怎么样?”仉?的声音很冷,像结了冰,握着手机的手紧了紧,指节都泛白了。
“很简单,明天上午之前,把城南那块地的转让合同签了,再把你手里的股份转让给我一半,我就把那些东西还给你,咱们从此井水不犯河水。”赵立伟顿了顿,又用威胁的语气说,“不然的话,明天下午,这些证据就会出现在证监会的办公桌上,还有你老婆的病房里,让她在病床上都不得安宁。”
仉?的血一下子涌了上来,太阳穴“突突”地跳,像有无数只虫子在里面爬。“你敢!”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赵立伟触碰了他的底线。
“你看我敢不敢。”赵立伟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充满了不屑,“我给你发个地址,今晚八点,咱们面谈。要是你不来,后果自负。”说完,他就“啪”地挂了电话,留下一阵忙音。
仉?握着手机,指节都捏白了,手背上青筋暴起。走廊里的灯光惨白,照在他脸上,像张没有血色的纸。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一边是柳芸的病,需要巨额的医药费,需要渺茫的肾源,他不能让她知道真相后病情加重;一边是赵立伟的威胁,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抵在他的咽喉,稍不留意就会万劫不复。他靠着冰冷的墙壁,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走廊里来来往往的人影在他眼前晃动,却都模糊不清,只剩下耳边那令人窒息的消毒水味,提醒着他此刻的困境。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不是慌乱的时候,柳芸还在病房里等着他,他不能倒下。他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领,将钢笔重新别好,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和平时一样沉稳,然后推开了病房的门。
病房里,春花正笨拙地给柳芸掖着被角,动作虽然生疏,却透着一股小心翼翼的温柔。柳芸半眯着眼,像是有些累了,嘴角却带着浅浅的笑意。看到这一幕,仉?心里那根紧绷的弦似乎松动了些,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或许就这样平静下去也不错。
“公司有点急事,我得出去一趟。”仉?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声音尽量保持平稳,“春花,麻烦你照看一下柳芸,有什么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哎,好嘞,你放心去吧,这里有我呢。”春花赶紧点头,那双带着疤痕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眼神里满是认真。
仉?走到病床边,俯身轻轻抱了抱柳芸,她的身体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让他心疼得厉害。“等我回来。”他在她耳边低声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柳芸在他背上轻轻拍了拍,声音软得像棉花:“别太拼了,注意安全,我等你。”
仉?嗯了一声,不敢再多说,怕自己忍不住掉眼泪,转身快步往外走。走到门口时,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春花正端着那碗凉了的小米粥走向开水房,柳芸则望着窗外的老槐树,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她脸上,一半明亮,一半晦暗,像一幅安静却忧伤的画。
他不知道,这一眼,会让他在接下来的慌乱里,反复回想。
走到医院门口,傍晚的风带着点凉意,吹在脸上很舒服,却吹不散他心头的阴霾。路边的路灯亮了起来,昏黄的光线下,行人们行色匆匆,他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像一个个孤独的灵魂。他掏出手机,点开赵立伟发来的地址,指尖在屏幕上微微颤抖——城郊废弃工厂,离幸福养老院只有两公里的距离。
一个念头在他脑海里闪过,或许可以顺路去看看那个“母亲”?但随即又被他压了下去,现在最重要的是解决赵立伟的事,不能节外生枝。他咬了咬牙,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引擎的轰鸣声打破了夜晚的宁静,像一头困兽在低吼。车窗外的景物飞快地往后退,街景、路灯、行人,都成了模糊的色块,像一幕幕倒放的电影。他的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柳芸苍白的脸和那句“我等你”,一会儿是赵立伟得意的笑和威胁的话语,一会儿是春花那双带着月牙形疤痕的手,还有照片上那个年轻女人温柔又愧疚的眼神。
突然,他想起小时候那个生病的夜晚,他发着高烧,意识模糊中,感觉有人在给他擦额头,那双手很凉,手背上有个小小的、像月牙一样的疤。他当时迷迷糊糊地喊了声“妈妈”,那人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更轻柔地给他掖了掖被子。那时候他以为是梦,现在想来,那个女人,会不会就是他的亲生母亲?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藤蔓一样疯狂生长,缠绕着他的心脏,让他喘不过气。
车越开越偏,周围的高楼渐渐变成了低矮的平房,最后连房子都越来越少,路灯也消失了,只有车灯照亮前面的路,像两道长长的光剑,劈开浓重的黑暗。远处传来几声狗叫,孤零零的,在寂静的夜里听着格外清晰,也格外吓人。
他把车停在工厂门口,熄了火。四周一片漆黑,只有远处零星的灯火,和头顶微弱的星光。工厂的大门是铁制的,锈迹斑斑,上面挂着把大锁,锁眼都被铁锈堵死了,显然很久没人来过。旁边有个小门,虚掩着,像一张张开的嘴,黑黢黢的,等着猎物自投罗网。
仉?坐在车里,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指节泛白。他在犹豫,进去?还是离开?离开的话,赵立伟会不会真的把证据捅出去?进去的话,又会面临什么?
他深吸了口气,推开车门。脚踩在地上,扬起一阵尘土,带着铁锈和腐烂树叶的味道。他走到小门旁边,停顿了几秒,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空荡的夜里回响。最终,他还是咬了咬牙,推开门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