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铁锈、灰尘和机油混合的味道,呛得他忍不住咳嗽了两声。他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光柱在黑暗里晃动,照亮了周围的景象——地上堆满了废弃的零件,有断裂的铁管,有生锈的齿轮,还有一些扭曲变形的金属板,乱七八糟地堆着,像一座座沉默的小山。墙角结着厚厚的蜘蛛网,上面挂着灰尘和杂物,像一样蓬松,却透着阴森。
“赵立伟,你在哪儿?”仉?喊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厂房里回荡,带着长长的回音,听起来有点诡异,更显得这里的死寂。
没有人回答,只有他自己的声音在黑暗中碰撞、消散。
他握紧手机,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光柱扫过一个个角落,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突然,手电筒的光扫过厂房最里面的角落,那里好像有个人影,背对着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仉?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握紧了手机,声音有些发紧:“是谁?”
人影动了一下,慢慢转过身来。仉?把光柱照过去,看到那人穿着件黑色的夹克,身形不算高大,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压迫感。最让他心惊的是,那人脸上戴着个银色的面具,只露出眼睛和嘴,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像狼一样,让人不寒而栗。
“你来了。”面具人的声音有点沙哑,像是刻意压低了嗓子,听不出原本的音色。
“你搞什么鬼?戴个面具干什么?”仉?皱了皱眉,心里的不安像潮水一样涌上来,赵立伟虽然阴险,但向来张扬,从不会玩这种故弄玄虚的把戏。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样比较有意思。”面具人笑了笑,笑声在面具里闷着,听起来闷闷的,怪怪的,“合同带来了吗?”
“你先把东西给我。”仉?往后退了一步,拉开距离,警惕地看着他,手悄悄摸向口袋里的手机,随时准备报警。
“别急啊。”面具人从口袋里掏出个U盘,在手里抛了抛,U盘在手机光的照射下闪着金属的冷光,“东西在这里,只要你签了合同,它就是你的了。”
仉?盯着那个U盘,心里在做着激烈的挣扎。签了合同,他多年的心血就会付诸东流,甚至可能一无所有,但至少能保住柳芸,不让她在最后的日子里还要承受这些糟心事。不签,他可能会身败名裂,锒铛入狱,柳芸也会知道真相,以她的性子,病情肯定会急剧恶化。
“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反悔?”仉?问,试图拖延时间,观察对方的动静。
“我赵立伟说话算话。”面具人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耐烦,“再说,你现在还有选择吗?”
仉?咬了咬牙,从公文包里拿出合同和笔。他决定先稳住对方,拿到U盘再说。“我签可以,但你必须保证,拿到合同后,立刻把所有证据销毁,并且永远不再打扰柳芸。”
“没问题。”面具人很爽快地答应了,指了指旁边一张废弃的桌子,“就在那儿签吧。”
仉?走到桌子前,把合同放在上面,打开手电筒照着。桌子上布满了灰尘和铁锈,边缘还有些破损。他低头准备签字时,目光无意间扫过桌子的角落,那里有个小小的刻痕,浅浅的,却很清晰——是个月牙形,和春花手背上的疤痕,和他记忆里那个女人手背上的疤,一模一样!
他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他猛地抬起头,看向面具人,手电筒的光柱死死钉在对方的手上——那是一双女人的手!虽然戴着黑色的手套,但能看出手指纤细,绝不是赵立伟那种常年应酬、指节粗大的手!
“你不是赵立伟!”仉?的声音因激动而发颤,脑子里像有一道闪电劈过,瞬间明白了什么。
面具人似乎愣了一下,握着U盘的手微微收紧,身体也僵硬了一瞬。“你胡说什么?”
“赵立伟的左手小指是歪的,去年酒会上他喝多了,跟人吹嘘时说过,是小时候爬树摔断的,一辈子都直不了。”仉?的声音越来越响,带着一种恍然大悟的激动,“而你的手,十根手指都笔直——还有这桌子上的刻痕,月牙形的,和我妈手背上的疤一模一样!”
他几乎可以肯定了,眼前这个人,和他的母亲有关!
面具人沉默了,厂房里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还有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呜咽着,像某种无声的宣判。过了好一会儿,她缓缓抬起手,动作有些颤抖,摘下了脸上的面具。
昏暗中,那张脸依稀能看出岁月的痕迹,眼角的皱纹里藏着风霜,两鬓甚至有了些许白发,可眉眼间的轮廓,分明和仉?有七分像。尤其是手背上,虽然戴着手套,但刚才她摘面具时,手套滑落了一点,露出的皮肤上,在手机光的照射下,那道月牙形的疤痕清晰可见。
“小?……”女人的声音带着哽咽,像是积攒了几十年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出口,每一个字都带着泪意,“我对不起你。”
仉?手里的笔“啪”地掉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一堆铁锈旁。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看着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熟悉,是因为和照片上的年轻女人有着无法割裂的联系;陌生,是因为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太多他从未参与过的痕迹。他脑子里像有无数根线缠在一起,乱得让他喘不过气。
“你……你不是在养老院吗?”他想起柳芸的话,声音涩得像被砂纸磨过,每说一个字都觉得喉咙生疼。
“我是在养老院,”女人抹了把脸,泪水在脸上冲出两道亮痕,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清晰,“可我看到赵立伟派人去查你,就知道他没安好心。他查到了我的身份,拿你的事威胁我,说要是我不帮他把你引到这儿,让你签了那份合同,他就立刻把你挪用资金的事捅出去,让你在柳芸面前抬不起头,让你身败名裂。”
仉?的脑子“嗡嗡”作响,原来所谓的“面谈”,从头到尾都是个局,而设局的人,竟然是他从未谋面的亲生母亲。
“那转账记录是真的吗?”他哑声问,心里还存着一丝侥幸。当初挪用资金,确实是抱着侥幸心理,想着短期周转给柳芸凑手术费,等项目回款就补上,没想到被赵立伟抓住了把柄,成了致命的威胁。
女人点了点头,又赶紧摇头,眼神里满是急切和愧疚:“是真的,但赵立伟手里的证据不全。我偷偷换了他U盘里的文件,现在他手里的,只是些无关痛痒的流水,威胁不了你。”她从口袋里掏出另一个一模一样的U盘,双手递过来,掌心因为紧张而微微出汗,“这个才是真的,我已经找人处理过了,只要你尽快把窟窿填上,就不会有人知道。”
仉?没接U盘,只是死死盯着她,积压了几十年的疑问和怨恨在这一刻喷涌而出:“为什么?当年你为什么走?既然走了,现在又为什么要管我?”
女人的肩膀垮了下去,像是瞬间苍老了十岁,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回忆:“当年你爸生意失败,欠了高利贷,那些人凶神恶煞的,说不还钱就抱走你抵债……我没办法,只能跟那个商人走,他答应帮我们还债,条件是我跟他走。这些年我在南方打工,做过保姆,摆过地摊,什么苦都吃过,攒的钱一半寄给你养父母,让他们好好照顾你,一半留着,就想有天能堂堂正正地见你,补偿你……”她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个旧存折,页面都泛黄了,边角磨损严重,显然被珍藏了很久,“这是我所有的积蓄,不多,但你先拿去给柳芸治病,不够的话,我再想办法。”
仉?看着那个存折,又看了看女人手背上的疤,突然想起小时候那个雨夜,床边女人的手也是这么凉,也是带着这道疤。原来那些他以为是梦的瞬间,全是真的。她一直都在,只是以一种他不知道的方式,默默关注着他,守护着他。
心里的怨恨,像被戳破的气球,慢慢瘪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有委屈,有心疼,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亲近。
“柳芸知道是你吗?”他问,声音柔和了许多。
“她猜到了,”女人苦笑了一下,眼神里带着一丝感激,“那天我去医院看她,没敢认你,只说自己是远房亲戚。她是个好姑娘,聪明,善良,比我懂你,也比我勇敢。她跟我说,你心里有坎,让我别急,慢慢等。”
就在这时,仉?的手机突然尖锐地响了起来,打破了两人之间微妙的平静。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医院的号码,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赶紧接起。
“仉先生,您快来吧!柳芸女士突然昏迷了,情况很危急,医生正在抢救!”护士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急惶,透过听筒传来,像一块巨石砸在仉?的心上。
“我马上到!”仉?挂了电话,转身就往外跑,刚跑出两步又停下,回头看了眼站在原地、手足无措的女人。她的眼里满是担忧和无措,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还愣着干什么?”他声音发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一起去医院。”
女人愣了愣,随即眼里爆发出光亮,像是在黑暗中看到了希望,她快步跟上他的脚步,布包里的存折不小心掉了出来,她也顾不上去捡。手电筒的光在黑暗中晃得更急了,照过那些废弃的零件和蛛网,也照亮了两人一前一后的影子,在地上慢慢靠近,终于重叠在一起。
车开得飞快,引擎发出阵阵轰鸣,像是在和时间赛跑。窗外的树影连成一片模糊的绿,仉?握着方向盘的手还在抖,可心里那团乱麻却好像被理出了个头绪。他不知道柳芸能不能挺过来,不知道赵立伟发现被骗后会不会善罢甘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和这个失而复得的母亲相处。
但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一个人在扛了。
赶到医院时,抢救室的灯还亮着,那盏红色的灯在走廊尽头亮着,像一只眼睛,冷冷地注视着焦急等待的人们。仉?冲过去抓住医生的胳膊,声音因为奔跑而气喘吁吁:“医生,她怎么样?”
女人则站在走廊另一头,远远望着那扇紧闭的抢救室门,双手在身前紧紧攥着,指节泛白,身体微微发抖。
“情况不太好,”医生叹了口气,摘下口罩,脸上满是疲惫,“她的肾功能突然恶化,我们正在全力抢救。对了,刚才有人匿名送来了一份肾源配型报告,和柳芸女士完全匹配,各项指标都非常合适,我们正在紧急审核流程,也许……是个转机。”
仉?猛地回头,看向走廊尽头的女人。她背对着他,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夕阳的余晖从窗户照进来,给她的身影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他慢慢走过去,站在她身边,一起看着抢救室的灯。过了好一会儿,他轻声说:“当年的事,我不怪你了。”
女人的身体僵了一下,然后缓缓转过身,眼里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小?……”她哽咽着,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但以后,”仉?看着她,眼神里有释然,也有坚定,像雨后的天空,清澈而明朗,“咱们得一起扛。”
女人用力点头,泪水落在走廊的水磨石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湿痕。窗外的老槐树被晚风吹得沙沙响,像是谁在低声应和。抢救室的灯还亮着,但这一次,仉?觉得心里那股发闷的气息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点微弱却执拗的光,像黑夜里最浓稠的墨里,顽强跳动的星子。
不知过了多久,抢救室的灯终于灭了。
仉?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几乎是和女人同时冲了上去。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却也有了些许缓和:“手术很成功,柳芸女士暂时脱离危险了。”
仉?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腿一软差点摔倒,女人赶紧伸手扶住了他,她的手虽然还在抖,却带着一股稳稳的力量。“谢谢医生,谢谢……”仉?语无伦次地说着,眼眶瞬间红了。
“不过她还需要在重症监护室观察几天,你们要有心理准备。”医生拍了拍他的肩膀,“还有,那个肾源配型报告已经审核通过了,捐赠者意愿明确,等柳芸情况稳定些,就可以安排手术了。”
“捐赠者……是谁?”仉?下意识地问,心里隐隐有了答案。
医生摇了摇头:“捐赠者要求匿名,我们要尊重她的意愿。”
仉?转过头,看向身边的女人。她低着头,鬓角的白发在灯光下格外显眼,手背上那道月牙形的疤痕,此刻仿佛也泛着柔和的光。他什么都明白了,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千言万语涌到嘴边,最终只化作一句低低的:“妈……”
这声“妈”,他喊了三十多年,却从未真正对她说过。此刻喊出口,带着点生涩,却又无比自然。
女人猛地抬起头,眼里的泪又涌了上来,这一次,却带着笑:“欸……”一个字,哽咽了太久,终于有了回应。
走廊里的风从窗户钻进来,带着老槐树的清香,吹散了最后一丝消毒水的涩味。远处传来护士站换班的说话声,轻柔得像羽毛,还有开水房“咕嘟咕嘟”的烧水声,是人间最踏实的烟火气。
仉?扶着母亲的胳膊,慢慢走到重症监护室的玻璃窗前。里面,柳芸安静地躺着,身上插着管子,脸色依旧苍白,却比之前多了点生气。监护仪上的曲线规律地跳动着,像生命在轻轻呼吸。
“她会好起来的。”母亲轻声说,声音里带着笃定。
“嗯。”仉?点头,心里从未如此踏实过。他掏出手机,找到赵立伟的号码,编辑了一条短信:“合同不会签,证据你尽管放,我会承担该承担的。但如果你敢再动柳芸一根手指头,我拼了命也不会放过你。”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他长长地舒了口气。或许前路依旧坎坷,或许还有很多麻烦在等着他,但他不怕了。
母亲从布包里掏出那个掉在工厂里、又被她捡回来的旧存折,塞到他手里:“先拿去用,不够……我再去跟养老院预支些费用。”
仉?把存折推回去,握住她的手,那双手虽然粗糙,却很温暖:“不用,我明天去公司,把该处理的都处理好,挪用的钱,我会想办法补上。咱们一步一步来,不急。”
母亲看着他,眼里的愧疚渐渐被欣慰取代,她用力点了点头,像个听话的孩子。
窗外的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进来,在地上织成一张温柔的网。老槐树的叶子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像是在低声诉说着什么,又像是在静静守护着这来之不易的团聚。
仉?知道,柳芸醒来后,他要跟她坦白一切,不管她会不会生气;赵立伟那边,他要去面对,该承担的责任,他不会逃避;还有母亲,他要慢慢学着相处,把这三十多年的空白一点点填满。
但这些,都可以慢慢来。
现在,他只想守在这里,看着玻璃那端的柳芸,感受着身边母亲的温度,等着天亮,等着新的开始。
夜色还很长,但黎明,总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