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正黻戴上老花镜,手指轻轻拂过字底的浅痕,突然叹了口气:“当年你爷爷刻这两个字时,我就在旁边看着。他刻‘国’字最后一笔,刻了整整三天,说‘国不稳,家难安’。”
他摘下眼镜,眼睛里蒙着层雾:“后来战乱,他把你祖母和刚出生的你母亲藏在箱子里,托付给不知乘月的太爷爷。自己带着半箱活字引开追兵,谁知道……”
端木?的心猛地一跳:“我母亲?不是说我祖母生我时……”
“那是你父亲怕你难过编的谎。”乐正黻的声音低了下去,“你祖母当年跟着不知乘月的太爷爷去了海外,你母亲是在船上生的。你父亲等了一辈子,到死都以为她们娘俩没了。”
不知乘月突然站起来,从布包里掏出个小银锁,锁上刻着个“安”字,边缘都磨圆了:“太爷爷说,这是当年端木祖母给孩子戴的,说等回了家,就把锁打开。”
端木?的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她想起慕容?家那只“安”字荷包,想起祖父日记里反复出现的“安”字,原来不是思念,是牵挂。
就在这时,乐正瑶从外面跑进来,手里举着个电话,小辫子歪在一边:“爷爷,亓官阿姨说公西叔叔醒了,还说……还说化工厂的人是段干家雇的,要抢活字去抵赌债。”
乐正黻猛地一拍桌子,太师椅发出“吱呀”一声惨叫:“段干家的那个婆娘,真是疯了!”
不知乘月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他们怎么知道活字在端木家?”
“怕是工坊里有内鬼。”乐正黻的目光沉了下去,“丫头,你得把活字藏好,这不仅是念想,当年你爷爷在字里藏了化工厂早年排污的证据,那伙人是怕被翻出老底。”
端木?突然想起祖父日记里夹着的那张图纸,上面画着些奇怪的符号,当时以为是刻字的图案,现在想来,倒像是管道分布图。
窗外的爬山虎沙沙响,像是有人在偷听。不知乘月走到窗边,猛地拉开窗帘,外面空无一人,只有片叶子缓缓飘下来,落在窗台上。
“今晚你们不能走。”乐正黻把拐杖往地上一顿,“我这墙厚,他们进不来。”
夜幕像块黑布,慢慢把整个老城区罩住。乐正家的灯亮着,昏黄的光透过窗户,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像个安稳的怀抱。桌上的“国”字和“家”字并排躺着,字底的浅痕严丝合缝,像是从来没分开过。
端木?摸着那枚小银锁,冰凉的金属带着穿越山海的温度。她突然明白,祖父刻在字里的不是心事,是希望——等“国”安“家”圆,等失散的人回家。
不知乘月坐在对面,正在给木棍重新削尖,刀刃在灯光下闪着光。他抬头时,正好对上端木?的目光,两人都没说话,却像把几十年的故事都看懂了。
院门外,风吹过青石板路,带着松烟墨和樟木的味道,像是有人在轻轻说:“回家了。”
就在端木?沉浸在对过往的回忆与对身世新认知的震撼中时,乐正黻缓缓起身,踱步至窗边,轻轻拨开那层厚重的窗帘,目光透过斑驳的树影,望向被夜色笼罩的街巷。“当年,你爷爷和不知乘月的太爷爷为了保护这些活字,不惜背井离乡,隐姓埋名。那些年,风声鹤唳,稍有不慎,便是家破人亡。”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岁月的沧桑,仿佛要把那段被尘封的历史重新揭开。
不知乘月握紧了手中重新削尖的木棍,他想起太爷爷临终前的叮嘱,字字句句都透着对这片土地和故人的牵挂。“老爷子,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不能就这么干等着段干家再来使坏。”他的眼神坚定,虽然衣衫褴褛,但此刻却透着一股让人安心的力量。
乐正黻转过身,拐杖重重地顿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当务之急,是要找到那个内鬼,把证据坐实,让化工厂和段干家不敢再轻举妄动。”他看向端木?,“丫头,你祖父的日记里,除了那张图纸,还有没有其他线索?”
端木?努力回想着日记里的内容,每一个细节都在脑海中飞速闪过。“里面还提到过一个叫‘老歪’的人,说他手艺好,就是性子有点倔。每次刻字的时候,都要喝上几口自家酿的米酒。”她皱着眉头,试图从记忆里拼凑出更多有用的信息。
乐正黻的眼睛突然一亮:“老歪?我记得他!他是当年工坊里的刻字师傅,后来突然就没了踪影。难道他就是那个内鬼?”
不知乘月沉思片刻,说道:“不管是不是他,我们都得找到他。说不定他知道更多关于当年的事情,还有那些证据藏在哪里。”
这时,乐正瑶又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张泛黄的旧报纸。“爷爷,我在阁楼上找东西的时候,发现了这个。”她把报纸递给乐正黻,脸上满是兴奋。
乐正黻接过报纸,老花镜后的眼睛瞪大了。“这是……当年化工厂排污事件的报道!上面还有你爷爷和不知乘月太爷爷联名举报的内容。”他的手指微微颤抖,显然被这份意外的发现震惊到了。
端木?和不知乘月凑过去,只见报纸上模糊的照片里,两个年轻的身影并肩而立,眼神坚定。虽然画面已经褪色,但那份为了正义和家乡挺身而出的勇气,却透过岁月,扑面而来。
“看来,我们要找的证据,和这份报纸有关。”不知乘月抬起头,看向乐正黻,“老爷子,您知道当年举报信的副本藏在哪里吗?”
乐正黻摇了摇头:“当年风声紧,他们做事谨慎,我也不清楚。不过,既然是关于化工厂的证据,说不定和当年的排污管道有关。”
端木?想起祖父日记里那张奇怪的图纸,心中一动:“我好像有点头绪了。那张图纸上画的管道,会不会通向藏证据的地方?”
乐正黻点了点头:“有可能。当年你爷爷刻字的时候,总爱把重要的东西藏在和活字有关的地方。也许,证据就藏在工坊的某个暗格里。”
就在他们讨论着下一步计划时,窗外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人在蹑手蹑脚地走动。不知乘月迅速吹灭了灯,房间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他和端木?背靠着背,手中紧紧握着武器,警惕地盯着门口和窗户。
乐正黻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透过门缝向外望去。只见月光下,一个黑影正鬼鬼祟祟地朝院子里走来,手里似乎还拿着什么东西。
“有人来了。”乐正黻压低声音说道,“像是冲着活字来的。”
不知乘月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木棍:“我出去看看,你们别轻举妄动。”说完,他便像一只敏捷的豹子,悄无声息地打开门,消失在夜色中。
端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握紧刻刀,眼睛死死地盯着门口。乐正瑶躲在乐正黻身后,小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角,身体微微颤抖着。
院子里,不知乘月猫着腰,悄悄地靠近那个黑影。就在黑影快要走到房门口时,不知乘月猛地跳了出来,大喝一声:“站住!”
黑影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声吓了一跳,手中的东西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借着月光,不知乘月看清了黑影的脸——竟然是段干家的管家!
“你怎么会在这里?”不知乘月怒目而视,手中的木棍指着管家的胸口。
管家吓得脸色苍白,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只是路过,听到有动静,就过来看看。”
“路过?”不知乘月冷笑一声,“段干家雇人抢活字,你会不知道?说,你来这里到底想干什么?”
管家的眼神闪烁不定,不敢直视不知乘月的眼睛。“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这时,乐正黻和端木?也从屋里走了出来。乐正黻看着地上掉落的东西,脸色一沉:“这是开锁工具,你还敢说你是路过?”
管家见事情败露,突然转身想跑。不知乘月眼疾手快,一木棍打在他的腿上,管家扑通一声摔倒在地,疼得直打滚。
“把他绑起来。”乐正黻冷冷地说,“看来,我们得从他嘴里撬出点东西了。”
不知乘月从柴房找来捆麻绳,三两下就把管家捆了个结实。管家趴在地上哼哼唧唧,月光照在他油亮的脑门上,泛着心虚的光。
“说吧,谁让你来的?”乐正黻拄着拐杖站在他面前,阴影把管家整个罩住,“老歪是不是跟你们一伙的?”
管家眼珠乱转,嘴硬道:“什么老歪歪的,我不知道……”话没说完,就被不知乘月踩在背上的脚碾了碾,疼得嗷一声叫,“我说!我说!是段干家的婆娘让我来的,她说只要拿到那两枚活字,就能让化工厂的人销了她家的赌债!”
端木?蹲下身,手里把玩着那枚“家”字活字,字口的棱角硌着掌心:“那老歪呢?他是不是早就跟你们串通好了?”
管家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得像个生锈的铁球:“是……老歪师傅早就被段干家收买了,他说工坊里有个暗格,藏着比活字更值钱的东西,让我们拿到活字后逼你们说出暗格在哪……”
“暗格?”乐正黻突然插话,拐杖在地上敲得笃笃响,“他知道暗格?”
“他说……他说当年端木老爷子刻‘家’字时,在木架底下凿了个洞。”管家的声音越来越小,“还说那洞的机关,就藏在‘家’字最后一笔的弯钩里。”
端木?猛地攥紧活字,指尖正好触到弯钩内侧一道极浅的刻痕——原来祖父连机关都藏在了字里。
这时,乐正家的院门被轻轻推开,慕容?抱着个布包站在门口,辫子上还沾着牡丹花瓣:“我听亓官阿姨说你们在这儿,就把活字送来了。”她把布包往桌上一放,露出里面的“国”与“家”,“还有,我奶奶说这是当年端木奶奶留在我家的,让我交还给你们。”
布包里还裹着个绣绷,绷子上是半朵没绣完的缠枝莲,针脚和端木家锦盒上的如出一辙。端木?摸了摸绣线,突然想起不知乘月说的“安”字荷包,眼眶又热了。
“现在怎么办?”不知乘月踢了踢地上的管家,“天亮了他家里肯定会找过来。”
乐正黻往太师椅上一坐,手指在扶手上敲出个沉稳的节奏:“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看向端木?,“丫头,会用你爷爷的机关吗?”
端木?把“家”字活字往木桌上一按,弯钩对着自己,轻轻一转,字底果然弹出根细如发丝的铜针。她笑了,眼里闪着光:“现在会了。”
天快亮时,亓官黻开着面包车回来了,车斗里装着刚从医院回来的公西黻,胳膊上的绷带又渗了点红。“医院说这小子再晚来半小时就得截肢。”亓官黻抹了把脸,看见被捆着的管家,“哟,这不是段干家的狗腿子吗?”
公西黻从车窗里探出头,举着缠着绷带的胳膊:“活字没事吧?我的扳手……”
“扳手在修车铺呢。”不知乘月把管家塞进面包车后座,“我们去工坊,该拿属于我们的东西了。”
晨光爬上青石板路时,端木?推开了活字工坊的木门。梁上的燕子又回来了,正歪着头看他们。老花镜蹲在院子里,手里捏着块碎木片,见他们进来,手突然一抖。
“花爷爷,”端木?把“家”字活字放在他面前,“老歪在哪?”
老花镜的脸瞬间白了,像被晨露打湿的宣纸:“你……你们都知道了?”他突然往木架扑去,想碰最底层的格子,却被不知乘月一把按住。
“别碰!”端木?按住活字上的铜针,往木架第三排凹槽里一嵌,只听咔嗒一声,整排木架缓缓移开,露出后面的暗格。
暗格里没有金银,只有个铁皮盒子,打开时呛出股陈年的灰。里面是叠泛黄的纸,除了化工厂早年的排污记录,还有张照片——祖父和个陌生男人并肩站着,手里各举着“国”与“家”,两人中间的女人抱着个婴儿,胸前挂着的银锁,和不知乘月拿出的那只一模一样。
“这是……”端木?的手指抚过照片上的女人,眉眼竟和自己有七分像。
“那是你祖母。”老花镜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就是老歪啊……当年我被段干家胁迫,出卖了你爷爷,这些年躲在工坊里,就是想赎罪……”
晨光穿过槐树叶,落在铁皮盒子上,照得那些字纸亮堂堂的。不知乘月掏出手机,对着排污记录一张张拍照:“这些交给警察,够他们喝一壶的了。”
远处传来警笛声,这次是亓官黻报的案。段干家的婆娘和化工厂的老板被带走时,还在互相咒骂。老花镜跟着警察走了,走前塞给端木?个布包,里面是他刻了半辈子的“安”字,说要替她祖母绣完那半朵缠枝莲。
工坊里又安静了,只有铜铃在风里叮铃响。端木?把“国”与“家”并排摆在木架上,字底的浅痕合在一起,像道完整的光。
不知乘月站在她身后,手里捏着那根带尖的木棍,此刻倒像支笨拙的刻刀。“太爷爷说,等字归原主了,就带我回家。”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动了什么。
端木?回头时,正撞见晨光落在他眼里,亮得像浸在水里的星子。她突然想起祖父日记里的最后一句:“月照归途,终有重逢。”
檐角的铜铃还在响,混着远处修车铺传来的敲打声,这次听着,倒像支完整的曲子了。
铜铃声里,慕容?抱着那半朵缠枝莲绣绷跑进来,辫子上的牡丹花瓣落在青石板上,像撒了把碎胭脂。“亓官阿姨说,段干家的赌债账本被警察搜出来了,上面还有化工厂偷偷排污的贿赂记录呢!”她把绣绷往端木?手里塞,“我奶奶让我问,这半朵莲要不要她接着绣完?”
端木?指尖拂过绣线,忽觉掌心的“家”字活字微微发烫。不知乘月从布包里掏出那枚小银锁,锁扣上的锈迹被他摩挲得发亮:“太爷爷说,这锁得用‘家’字的铜针才能打开。”
铜针插进锁孔时,发出声细碎的“咔嗒”,像时光裂开道缝。锁里没有珠宝,只有片干枯的花瓣,夹在半张泛黄的信纸里。字迹是祖母的,娟秀里带着点潦草,像是急着写下的:“乘月兄带吾与囡囡渡海,待国安定,必归故里,与端木郎共补‘家’字最后一笔。”
“囡囡……是我母亲的小名。”端木?的声音发颤,信纸边缘的泪痕晕开墨色,像朵盛开的墨牡丹。
公西黻拄着亓官黻递来的扳手当拐杖,一瘸一拐地进了院,胳膊上的绷带换了新的,蓝白格子围裙搭在肩上,沾着点机油。“修车铺的老主顾说,要给工坊做块新招牌,就用‘端木活字’四个字。”他挠挠头,“就是我这手还得养些日子,刻字的活儿……”
“我来。”不知乘月拿起端木?放在木架上的刻刀,刀刃在晨光里闪着光,“太爷爷教过我刻字,说万一找不着端木家,就凭这手艺讨碗饭吃。”他顿了顿,指尖触到黄杨木坯时微微一顿,“只是……我刻的‘月’字,总不如太爷爷刻的有筋骨。”
乐正黻拄着拐杖站在槐树下,看着年轻人围在木架旁摆弄活字,镜片后的眼睛眯成条缝。乐正瑶举着那只旧闹钟跑过来,钟摆滴答声里,她突然指着树影惊呼:“爷爷快看!‘国’和‘家’的影子合在一起了!”
阳光穿过活字,在青石板上投下两个重叠的字影,笔画交错处,竟拼出个小小的“安”字。端木?想起地道里那句“妻安,女安,家国安”,忽然明白祖父藏在字里的从来不是秘密,是代际相传的念想。
三个月后,工坊的新招牌挂上了门楣。不知乘月刻的“月”字嵌在“端木活字”旁边,笔画里带着海风的劲道,却与端木家的温润浑然一体。慕容?的奶奶补完了那半朵缠枝莲,绣绷被端木?摆在锦盒旁,与祖父的日记、祖母的信纸挨在一起。
公西黻的胳膊好了大半,正蹲在修车铺门口,给不知乘月的布鞋钉掌。亓官黻举着相机跑来,喊着要给大家拍张合影。乐正瑶举着闹钟站在中间,钟面上的指针恰好指向正午,阳光把所有人的影子拉得很短,像紧紧靠在一起的字。
端木?把“国”与“家”摆在镜头前,字底的浅痕在阳光下连成道完整的线。不知乘月站在她身边,肩膀轻轻碰着她的肩,像两枚依偎的活字。
快门按下时,檐角的铜铃又响了,这次混着慕容家传来的评剧调子,公西黻敲打铁皮的叮当声,还有不知乘月刻刀划过木坯的沙沙声,真真切切成了支热闹的曲子,在老城区的风里,唱着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