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大这会儿早顾不上瞪壤驷龢了,左臂吊在脖子上,单手举着鱼叉左拨右挡。触须擦过他胳膊上的伤口,他地抽冷气,伤口处突然冒起细小红点,跟起疹子似的。
不好!蛊虫要顺着血走!乘月几步冲到他身边,从道袍口袋里摸出个小瓷瓶,倒出几粒黑褐色的药丸往他嘴里塞。含着!这是驱蛊的断水丹,能撑一时!
陈老大嚼都没嚼就咽了,药丸带着股土腥味,呛得他咳嗽两声,却真觉得胳膊上的痒疼轻了点。他刚想说句,就见门口的黑影动了——不是往前涌,是往上抬了抬。
借着塔顶透镜透的光,能看清黑影上头竟有张人脸,或者说像人脸的东西。皮肤是灰绿色的,布满黏液,眼睛是两个黑洞,没眼白,鼻子塌得只剩两个孔,嘴却裂得很大,嘴角快到耳根,露出细密的白牙,正呼哧呼哧往塔里喷腥气。
是鲛人王...乘月的声音都发紧了,拂尘捏得死紧,传说它活了上百年,指甲里的蛊是母蛊!刚才那些船员是被子蛊控了!
话音刚落,地上抽搐的船员突然动了。不是抽搐,是直挺挺站起来,眼白的珠母色更亮了,齐刷刷朝壤驷龢这边转。其中一个举着刚才医生掉的手术刀,木愣愣地走过来,刀尖对着她手里的玳瑁梳。
他们要抢梳子!阿海喊着往壤驷龢身前挡。他手里还攥着半把干海带,往那船员脸上糊过去。船员被糊得晃了晃,却没停,手一扬,手术刀擦着阿海胳膊划过去,划开道血口子。
阿海!陈老大眼都红了,也不管触须了,扑过去把阿海护在身后。可他自己也被另两个船员围住,退到墙角没处躲。
壤驷龢攥着玳瑁梳往后退,后背撞到螺旋铁梯的底座。梯阶上还放着她刚才没写完的日志,风吹得纸页哗哗响。她瞥见日志上林深的侧影墨团,突然想起林深失踪前总说灯塔底下有东西要喝水——当时她以为是胡话,现在才懂。
镜非镜,塔非塔...她摸着梳齿上的字,又往砖洞看了眼。刚才急着拿梳子没细看,砖洞里头好像还有东西。她伸手往里掏,摸到个冰凉的金属片,抽出来一看,是半块铜镜,边缘锈得厉害,镜面却还能照出影。
铜镜一拿出来,塔顶的透镜突然又了声,光变得更亮,直直射在铜镜上。铜镜反射出的光落在那些被蛊控的船员身上,他们突然叫起来,抱着头往地上蹲,眼白的珠母色淡了些。
镇塔镜!这才是镇塔镜的一半!乘月又惊又喜,另一半肯定在透镜里!把两块合起来就能镇住母蛊!
可门口的鲛人王像被惹恼了,发出呜——的低吼,触须猛地往塔里窜,干海带和棉纱根本挡不住。有根触须缠上了铁梯,一声,把锈铁梯勒得变了形。
壤驷龢看着被触须逼得越来越近的陈老大父子,又看了看蹲在地上发抖的船员,突然咬了咬牙。她往铁梯上跑,梯阶响得更厉害。乘月在底下喊:你干啥?危险!
拿另一半镜子!她头也不回,踩着梯阶往上爬。触须追着她往上缠,擦过她的脚踝,凉得像冰。她抓着梯扶手用力拽,扶手被拽下来一截,她举着扶手往后戳,正好戳中触须的根。
鲛人王又是一声低吼,塔顶上的透镜突然开始晃,光忽明忽暗。壤驷龢爬到顶层,终于看见透镜——透镜中间果然嵌着半块铜镜,形状正好能和她手里的对上。
她伸手去抠嵌在透镜里的铜镜,刚碰到边,就觉得手心一阵烫,像握了块烙铁。鲛人王的触须也缠上了顶层的栏杆,整座灯塔都在晃,好像随时会塌。
底下传来阿海的喊声:壤驷阿姨!快!触须要把我爸拖走了!
壤驷龢咬着牙使劲抠,铜镜边缘终于松动了。她把两块铜镜往一块儿合,的一声,严丝合缝。合起来的铜镜突然爆发出强光,比透镜的光还亮,照得人睁不开眼。
鲛人王发出刺耳的尖叫,触须开始往回缩,带着那些被蛊控的船员也往门口拖。陈老大抱着阿海死死扒着墙角,才没被拖走。
可铜镜的光越来越强,壤驷龢觉得手快握不住了,烫得像要烧起来。她低头往下看,看见乘月正用拂尘护着陈老大父子,看见阿海胳膊上的伤口在铜镜光下慢慢收口,也看见鲛人王的脸在光里变得越来越淡...
突然,铜镜猛地吸住了她的手,她想松却松不开。塔顶的透镜一声碎了,碎玻璃混着光往下落。她最后看见的,是阿海睁大眼睛朝她喊,嘴型像在说。
然后,整座灯塔的光都灭了。
灯塔的光灭得没声息,像被谁掐了喉咙的烛火。壤驷龢攥着铜镜的手还烫着,可眼前黑得抓不住一点亮,只有鲛人王的低吼还在耳边嗡嗡转,带着股要把人耳膜戳破的尖细。
“阿姨!”阿海的喊声撞在塔壁上弹回来,混着陈老大的咳嗽声。她想应,喉咙却像堵了团湿海带,发不出声。触须缠上来的凉意没了,倒有股风从头顶灌进来——是透镜碎了的地方,带着雾里的腥气,刮得脸生疼。
“抓稳!”乘月的声音在左前方,比刚才沉了些。跟着是“咚”的一声闷响,像是拂尘柄砸在了什么东西上。“鲛人王退了半截,但没走!它在等铜镜的光弱下去!”
壤驷龢这才觉出手里的铜镜不烫了,温温的,像揣了块晒过太阳的玉。她摸索着往梯阶退,脚踢到个硬东西,是刚才拽下来的铁扶手。“镜子还亮着吗?”她哑着嗓子问,指尖摸过铜镜边缘——镜面还泛着层淡光,像蒙着层薄霜。
“亮!但弱多了!”阿海应得快,跟着是窸窸窣窣的响动,“爸你别动,我给你缠布条——刚才铜镜光一照,你胳膊上的红点消了不少!”
陈老大没吭声,只听见鱼叉戳在地上的“笃”声。过了会儿才闷着嗓子说:“对不住了……刚才冤枉你。”
壤驷龢愣了愣,手在梯阶上抠了抠锈迹。“先顾眼下吧。”她把铜镜往怀里揣了揣,布料贴着镜面,暖得很,“乘月道长,这镜子能撑多久?”
“不好说。”乘月的声音挪近了些,带着拂尘扫过空气的轻响,“母蛊怕它,但鲛人王活太久了,说不定有别的法子……你听!”
话音刚落,塔外突然传来“哗啦啦”的水声,不是浪拍礁石的动静,是好多东西在水里游的声音,快得很,像鱼群往灯塔这儿涌。跟着是“砰砰”的撞声,撞在礁石上,撞在塔壁上,像是有船在雾里瞎闯。
“是渔船!”陈老大的声音急了,“雾太大,没了灯塔的光,他们找不到码头!”
壤驷龢心里一揪。她往塔顶爬时看过,港外停着七八艘晚归的渔船,都是今早出去的小渔船,没带多少灯油。这雾浓得能拧出水,没灯塔指引,撞上礁石就是船毁人亡。
“得把灯点起来!”她摸起身旁的铁扶手往顶层爬,梯阶晃得厉害,刚才被触须勒过的地方“嘎吱”响,像随时会断。“铜镜能发光,说不定能当灯芯用!”
“别去!”乘月拽了她一把,拂尘扫过她手背,凉丝丝的,“塔顶没了透镜挡着,鲛人王要是扑上来……”
“总不能看着他们撞礁。”壤驷龢挣开他的手,往上又爬了两级。怀里的铜镜突然热了下,像在应她的话。“林深以前说,守塔人守的不是灯,是靠岸的人。”
她爬得快,梯阶的锈渣蹭破了手心,渗出血珠,滴在铜镜上。铜镜突然“嗡”了声,比刚才亮了些,淡光顺着梯阶往下漫,正好照见阿海扶着陈老大站起来,也照见乘月皱着眉往门口看——门口的黑影还在,触须缩回去不少,却像在蓄力,尖端正微微颤着。
爬到顶层时,风更野了,刮得她头发往脸上糊。透镜碎成了渣,散在平台上,踩上去“咔嚓”响。她蹲下来把铜镜放在原来嵌透镜的凹槽里,镜面朝上,淡光往上涌,虽没以前的透镜聚光,却也亮得能照见港外的雾——雾里果然有点点昏黄的光在晃,是渔船的灯,正歪歪扭扭往礁石堆里飘。
“看见了!他们往这边看了!”阿海在底下喊,声音里带着雀跃。
壤驷龢刚想松口气,就见铜镜的光突然颤了下,像被什么东西挡了下。她低头往塔下看——门口的鲛人王动了,黑影往上抬,那张灰绿色的脸对着塔顶,黑洞似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铜镜。
“小心!”乘月的吼声刚落,鲛人王突然发出一声尖啸,不是往塔里扑,是猛地往后退,撞在礁石上,“轰隆”一声,溅起的水花像雨似的打在塔壁上。
跟着是更响的水声——不是它退了,是它用触须拍打着海水,把雾里的小渔船往灯塔这边赶!有艘渔船被浪推着,“咚”地撞在塔下的礁石上,桅杆断了半截,昏黄的灯掉进海里,灭了。
“畜生!”陈老大红着眼就要往门口冲,被阿海死死拽着。
壤驷龢急得往铜镜上摸,想让它再亮些,能照得更清楚些。指尖刚碰到镜面,就觉得手心一麻——铜镜突然吸住了她的手,比刚才还紧,淡光顺着她的胳膊往上爬,像有无数根细暖的线往皮肤里钻。
她听见林深的声音了,很轻,像在耳边说:“镜是骨,塔是鳞,守灯人……要成灯啊。”
怀里的玳瑁梳也热了,从领口滑出来,落在铜镜旁。梳齿上的字突然亮了,是没看完的后半句:“守灯人实守归航魂。”
铜镜的光猛地爆开来,比刚才强十倍,直直射向雾里。港外的渔船像被引着似的,慢慢往码头转。鲛人王的尖啸声越来越远,黑影在光里缩成个小点,终于没入雾里不见了。
可壤驷龢觉得自己在变轻,像被光托着,往上升。她低头往下看,看见乘月举着拂尘站在梯阶下,仰着头看她,眼神复杂;看见阿海扶着陈老大,对着塔顶哭;还看见那半片玳瑁梳落在铜镜旁,梳齿上沾着的血珠,正慢慢渗进铜镜里。
风还在刮,咸腥气里混着点暖,像林深以前从码头带回来的、晒过太阳的鱼干味。铜镜的光越来越亮,把她的影子映在塔壁上,拉得很长,像盏不会灭的灯。
港外的渔船慢慢靠岸了,渔民们的喊声顺着风飘过来,带着劫后余生的颤。壤驷龢想笑,嘴角刚扬起来,就觉得身体彻底没了重量,跟着光一起,融进了塔顶的夜空里。
塔下的阿海突然指着塔顶哭出声:“灯……灯亮了……可阿姨呢?”
陈老大没说话,只是抬手抹了把脸,摸到满脸的湿,不知是雾水还是泪。乘月望着塔顶的光,轻轻叹了口气,拂尘往怀里收时,掉出个小瓷瓶,是装“断水丹”的那个,瓶底沾着片干海带,是刚才挡触须时沾上的。
光一直亮着,从那天起,镜海市东海岸的灯塔再没灭过。渔民们说,那光比以前暖,雾再大也能照见码头。只是没人再见过守塔的壤驷龢,只有阿海偶尔会往塔下的礁石滩跑,捡些碎贝壳,拼出个人的形状,对着塔顶的光说话。
有回他拼完贝壳,转身要走,听见身后有轻轻的响动,像谁在日志上写字。他回头看,只有风刮着塔门“哐当”响,地上的贝壳却被摆得更齐了些,中间放着半片玳瑁梳,梳齿上的字还亮着,在月光下泛着淡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