澡堂里终于安静下来,老头们这才松了口气,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王大爷拍着胸口说:“刚才可吓死我了,还以为要出人命呢。”
申屠?扶着张爷爷重新躺下,拿起掉在地上的搓澡巾,在水里洗了洗。“张爷爷,您咋不早说呢?”她轻声问。
张爷爷叹了口气:“这事儿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不想再提了。”他顿了顿,又说,“那孩子也不容易,从小没娘,爹又蹲大牢,跟着奶奶长大,吃了不少苦。”
申屠?没再说话,继续给张爷爷搓澡。刚才的闹剧像一场梦,可澡堂里的碎木盆和地上的血迹都在提醒她,这是真的。她看着张爷爷背上的红印,突然觉得心里暖暖的——这老头看着普通,可心里装着这么多事,还这么善良,真是不容易。
搓完澡,申屠?帮张爷爷冲了冲身上的泥灰,用毛巾把他擦干。“张爷爷,咱去外面歇会儿?”她扶着老人站起来。
张爷爷点点头,慢慢往外走。路过长凳时,他突然停住脚步,眼睛盯着凳脚。申屠?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凳脚边掉着个小布包,是刚才年轻人掉的,里面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装着啥。
“那是……”张爷爷弯腰捡起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沓钱,还有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个年轻女人,梳着两条麻花辫,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
“这是……”张爷爷的手突然抖了起来,眼泪“唰”地流了下来,“是……是你张奶奶!”
申屠?凑过去一看,照片上的女人确实和张爷爷屋里挂的张奶奶的遗像很像,只是更年轻。她心里咯噔一下——这照片怎么会在年轻人的布包里?
就在这时,澡堂的门又被推开了,刚才那个年轻人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看到张爷爷手里的布包,眼睛一亮:“张爷爷,那是我的包!”
张爷爷举起照片,声音抖得厉害:“这……这照片上的人,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年轻人愣了一下,挠了挠头:“这是我娘的照片啊。我奶奶说,我娘生下我没多久就走了。”
张爷爷手里的照片“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呆呆地看着年轻人,嘴唇哆嗦着:“你娘……你娘叫啥名字?”
“我娘叫李秀莲。”年轻人说。
“李秀莲……”张爷爷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突然老泪纵横,“那是你张奶奶的小名啊……”
年轻人彻底懵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申屠?也惊呆了——难道……难道年轻人是张爷爷和张奶奶的孙子?可张爷爷不是说他们没孩子吗?
张爷爷蹲在地上,捡起照片,用袖子小心翼翼地擦着上面的灰,眼泪一滴一滴落在照片上,晕开了一小片水渍。“当年……当年你张奶奶怀了孕,可那时候条件不好,她又生了场大病,孩子没保住。”他哽咽着说,“我们都以为这辈子没孩子了,没想到……没想到她当年还偷偷生了个女儿,就是你娘……”
年轻人站在那里,脸上的表情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最后“噗通”一声跪在张爷爷面前,抱着他的腿放声大哭:“爷爷!爷爷!我找到您了!”
张爷爷也抱着年轻人哭,哭声在澡堂里回荡,震得屋顶的水珠“滴答滴答”往下掉。申屠?站在一旁,看着这祖孙相认的场面,鼻子一酸,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
哭了好一会儿,张爷爷才止住泪,拉着年轻人的手问:“你娘……你娘是咋走的?”
“我娘生我的时候大出血,没抢救过来。”年轻人抹了把眼泪,“我奶奶说,我娘临走前总念叨,说有个亲人在镜海市,可她不知道具体在哪儿。”
张爷爷叹了口气,拍了拍年轻人的手:“苦了你娘了……也苦了你了……”
就在这时,澡堂的灯突然闪了一下,“啪”地灭了。澡堂里顿时一片漆黑,只有窗外透进来一点微弱的光。
“咋回事?停电了?”王大爷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带着点慌。
“别慌别慌,可能是跳闸了。”申屠?说着,摸索着想去门口看看电闸。
可她刚走了两步,就听到“咚”的一声闷响,好像是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接着,又传来年轻人的一声惨叫:“啊!”
申屠?心里一紧:“咋了?出啥事儿了?”她赶紧往刚才年轻人站的地方摸去,可刚摸到一个人的胳膊,就觉得手上一黏——是血!
黑暗里,她仿佛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澡堂门口跑了出去。
“是谁?谁在那儿?”申屠?大喊着,可回应她的,只有澡堂里老头们的尖叫和外面越来越远的脚步声。
她的心“怦怦”直跳,黑暗中,她好像看到有个黑影从门口一闪而过,手里还拿着什么东西,闪着寒光。
黑暗像浸了水的棉絮,闷得人喘不过气。申屠?攥着带血的手往回缩了缩,指尖触到冰凉的瓷砖时才猛地回神,哑着嗓子喊:“老陈!老陈在不在?把门口的应急灯打开!”
门外的老陈早被刚才的动静惊着了,听见喊立马应着“来了来了”,窸窸窣窣摸了阵,一盏蒙着灰的应急灯“啪”地亮了,昏黄的光透过布帘照进来,勉强能看清澡堂里的乱相——张爷爷瘫坐在地上,手还攥着那张照片,年轻人趴在他脚边,后心插着把折叠刀,血正顺着刀柄往地上淌,在瓷砖上积成一小滩,泛着暗褐的光。
“妈呀!杀人了!”角落里不知哪个老头喊了一声,刚才还缩着的人顿时乱了,有往池子里躲的,有扒着布帘往外钻的,王大爷举着搪瓷缸子直哆嗦,缸底磕在凳腿上“当啷当啷”响。
申屠?两步跨到年轻人身边,手指往他颈动脉上一搭——没动静了。她咬了咬后槽牙,抬头往门口看,应急灯照不到那么远,只看见门楣上“福安澡堂”那缺了角的字,在昏暗中像张皱巴巴的脸。
“小申……他……他咋了?”张爷爷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手还死死护着地上的照片,指缝里渗着血——刚才年轻人倒下时,他伸手去扶,被刀尖划了道口子。
申屠?没敢说实话,蹲下身把老人往旁边扶了扶:“没事张爷爷,您先起来,地上凉。”她挡在年轻人和张爷爷中间,余光瞥见那把刀——是把旧折叠刀,刀柄缠着蓝布条,布条磨得快透光了,看着像用了好些年。
老陈举着应急灯挪进来,灯晃到年轻人身上,他“嘶”地倒吸口凉气,手里的灯差点掉地上:“这……这咋弄啊?报警!快报警!”
“报了!刚才警察刚走不远,我在门口喊了一嗓子,他们应该快回来了。”申屠?说着,目光扫过澡堂的角落——刚才那黑影跑出去时,她好像听见“哐当”一声,像是撞到了什么。她往长凳那边走了两步,脚踢到个硬东西,低头一看,是个掉在地上的布幌子,就是门口挂着的那个蓝布幌子,不知啥时候被扯了下来,布角还沾着点泥。
“刚才跑出去的是谁?”申屠?捡起布幌子,布面糙得硌手,“老陈,你在门口看着,有没有看见人跑出去?”
老陈挠了挠头,烟袋杆攥得发白:“刚才乱哄哄的,就看见个黑影窜过去,好像往西边跑了,穿啥样没看清……对了!那人跑的时候,胳膊上好像挎着个东西,圆鼓鼓的,看着像个饭盒?”
饭盒?申屠?皱了皱眉。她往年轻人的布包那边看了眼——包还敞着,里面的钱和照片都在,就是少了个啥?她刚才没细看,这会儿也想不起来。
警笛声由远及近,很快停在了澡堂门口。刚才那几个警察冲进来,看见地上的人,领头的警察脸立马沉了:“怎么回事?!”
申屠?把刚才的事说了遍——黑影突然闯进来捅了人,然后就跑了,没看清脸。张爷爷还在发懵,被老陈扶到一边坐着,手里还捏着那张照片,眼泪顺着皱纹往下淌,滴在照片上的李秀莲笑脸上。
警察勘察现场时,申屠?蹲在搓澡床边,看着地上那把刀发愣。刀柄上的蓝布条……她好像在哪儿见过?前几天张爷爷来泡澡,脱衣服时她瞥见过一眼,他腰上系的旧腰带,也是这种蓝布条缠的,只不过更旧些,上面还打着补丁。
“张爷爷,”申屠?走过去,尽量让声音放柔,“您认识这把刀不?”她指了指被警察用证物袋装好的刀。
张爷爷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盯着证物袋看了半天,突然浑身一颤,嘴唇“哆嗦”着说:“这……这是老李头的刀!”
“哪个老李头?”警察立刻凑过来。
“就……就刚才跟我在池子里唠嗑的老李头!”张爷爷指着池边——那儿早就没人了,只有个掉在地上的蒲扇,扇面还破了个洞。
申屠?心里咯噔一下。刚才乱起来的时候,她光顾着看年轻人和张爷爷,压根没注意老李头啥时候走的。那老头平时看着挺和气,每天来澡堂泡完澡,就坐在池边唠嗑,手里总捏着个铁皮饭盒,说是装着老伴给带的点心,怎么会……
“他往西边跑了!”老陈突然喊了一声,指着门外,“刚才我看见个挎饭盒的老头往西跑,背影跟老李头有点像!”
领头的警察立刻分了人:“小王,小张,跟我追!剩下的人在这儿录口供!”
几个人风风火火地跑了出去。澡堂里剩下的警察开始给老头们录口供,王大爷还在念叨:“老李头看着挺老实啊,咋会杀人呢?他跟这年轻人也不认识啊……”
申屠?没说话,走到年轻人的布包边,蹲下身翻了翻。包里除了钱和照片,还有个小本子,翻开一看,是本病历,上面写着“肺癌晚期”。她心里一沉——难怪刚才年轻人哭的时候,嗓子那么哑。
张爷爷不知啥时候挪了过来,看着病历上的字,老泪又涌了上来:“造孽啊……刚认回来,就……”他话没说完,突然捂住胸口,“哎哟”一声弯下了腰。
“张爷爷您咋了?”申屠?赶紧扶住他。
“老毛病了,心口疼……”张爷爷摆了摆手,眼睛却盯着布包角落里的个小物件——是个磨得发亮的铜哨子,哨子上刻着个“李”字。
“这哨子……”张爷爷拿起哨子,手指摩挲着上面的字,声音突然顿住了,眼睛瞪得老大,“是……是当年工厂里的哨子!我跟老李头、李老三,当年在一个车间,每人发了一个……”
申屠?愣了愣。这么说,老李头跟李老三早就认识?那他刚才捅人,是为了啥?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刚才追出去的警察回来了,还押着个老头——正是老李头。他手里还攥着那个铁皮饭盒,饭盒盖掉了,里面的点心撒了一地,混着泥。
“为啥杀人?”领头的警察把老李头按在长凳上,声音冷得像冰。
老李头低着头,花白的头发耷拉着,半天没说话。直到张爷爷颤巍巍地走过去,把那铜哨子递到他面前,他才猛地抬起头,眼睛红得像要滴血:“他爹欠我的!他也欠我的!”
“李老三咋欠你了?”张爷爷的声音抖得厉害。
“咋欠?”老李头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又干又涩,“当年偷钢材那事,根本不是他一个人干的!是我们仨一起干的!他说他儿子病得重,让我跟你替他瞒着,说等他出来就还我钱!结果呢?他蹲大牢的时候,我老婆生病没钱治,死了!我去找他要说法,他说钱都给儿子治病了!凭啥他儿子的命金贵,我老婆的命就不值钱?”
他指着地上年轻人的尸体,手都在抖:“这小子更不是东西!前几天找到我,说知道当年的事了,逼着我把我养老的钱给他!说不给就去告我!我凭啥给他?那是我老婆用命换来的钱!”
澡堂里静得能听见水滴声。申屠?看着老李头,又看了看张爷爷,突然觉得心里堵得慌——几十年的交情,就因为这点事,闹成了这样。
老李头被警察带走时,还在不停地喊:“我没错!是他们欠我的!”声音越来越远,最后被警笛声盖了过去。
澡堂里终于彻底安静了。应急灯还亮着,昏黄的光照在地上的血迹上,看着格外刺眼。老陈蹲在门口,用烟袋杆扒拉着地上的碎木盆,半天没说话。王大爷把搪瓷缸子放在凳上,叹了口气:“这叫啥事儿啊……”
申屠?扶着张爷爷坐在长凳上,把那张照片递给他。照片上的李秀莲还在笑,眼睛弯成月牙。张爷爷用袖子擦了擦照片上的血和泪,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然后从腰上解下那个小布包——就是刚才藏玉佩的那个,打开一看,里面除了空木盒,还有张皱巴巴的纸条,是张奶奶的字迹,歪歪扭扭写着:“莲儿生了,在城南老乡家,取名秀根,等安稳了就接回来。”
纸条的边角都磨破了,看着是被摩挲了无数次。
“她当年怕我怪她偷偷生娃,没敢告诉我……”张爷爷把纸条贴在脸上,肩膀一抽一抽的,“我要是早看见这纸条,早去找他们娘俩,是不是就不会……”
申屠?没说话,拿起掉在地上的搓澡巾,在温水里洗了洗。搓澡巾上还沾着刚才搓下来的泥灰,泡在水里,慢慢散开,像化了的雪。澡堂里的热气渐渐散了,凉风吹进来,带着青石板路的潮气,吹得人心里发寒。
她把洗干净的搓澡巾拧干,晾在搓澡床的木杆上。布巾在风里轻轻晃,像面褪色的旗。
门口的蓝布幌子被老陈捡了起来,拍了拍上面的泥,重新挂回檐下。风一吹,“哗啦哗啦”响,还是像老人咳嗽,只是这一次,听着比往常更沉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