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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修表铺的表链(1/2)

镜海市老城区的巷尾藏着间修表铺,门楣上那块闾记修表的木匾早被风雨啃得发毛,边角翘着层朽木,倒让字左边的框瞧着像半扇没关严的旧门。铺子里的木窗棂糊着半旧的牛皮纸,不是正经裱窗的纸,是早年包裹钟表零件的牛皮袋裁的,上面还留着半行模糊的铅字上海钟表厂。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进来,纸缝漏下的光斑在积着薄灰的柜台玻璃上爬,像极了闾丘龢小时候趴在爹的马车旁,看马尾巴扫起的尘土在光里飞。

柜台后悬着盏黄铜旧灯,灯杆上绕着圈褪色的红绸——那是姑奶当年扎辫梢的红绳拆的,爹临终前攥着它说留着,等你姑奶来认。风从巷口钻进来时,绸子就跟着轻轻晃,带得灯影在墙上摇出细碎的波纹,倒把墙上挂的修表工具影子晃活了:镊子的影子像只停在木钉上的细腿蚂蚱,螺丝刀的影子斜斜挑着,倒像爹赶车用的那根鞭梢。

闾丘龢正捏着枚镊子拆老怀表的表蒙,指腹蹭过冰凉的玻璃时,听见玻璃上凝的细尘落。这怀表是巷口老陈家的,昨天陈老头揣着它去菜市场,蹲在豆腐摊前挑豆子时,表蒙被装豆腐的瓷碗沿磕出道裂纹。闾师傅,您给补补,这表是我家老婆子当年陪嫁的,她总说听着它走针才睡得着。陈老头今早递表时,指腹反复蹭着表壳上的缠枝纹,那小心翼翼的模样,倒让闾丘龢想起自己爹当年摸马车辕木的样子。

镊子尖刚碰到表蒙的铜圈,门口的铜铃响了一声。那铃声脆生生的,混着巷子里卖糖葫芦的吆喝——冰糖葫芦哎——山楂的甜,山药的面哎——,甜腻的嗓音裹着秋风卷进来,把铺子里的松香都压下去半分。闾丘龢总在工具箱旁摆块松脂防蛀,是爹临终前塞给他的,说松脂能安神,你姑奶当年坐我马车,总爱捡松脂块放兜里。这会儿松脂的清苦气被糖葫芦的甜香一裹,倒生出种说不出的软和。

老师傅,修表。来人身音哑得像蒙了层砂纸,不是天生的哑,倒像被风刮了几十年的老木门轴,每声都带着的涩。闾丘龢抬头时,正好看见对方往柜台前递表的手。那手背上爬着几道深疤,纵横交错的,有道最长的从虎口划到腕骨,疤边的皮肤皱巴巴的,像晒焦的槐树皮。指节粗得像老树根,指肚上结着层硬茧,指甲缝里还嵌着点黑泥,倒让腕间那串乌木珠子显得格外亮——乌木被盘得油润,每颗珠子上都有层薄薄的包浆,一看就攥在手里摸了十几年。

表是块老上海牌座钟,木质外壳裂了道缝,从钟顶斜斜划到钟摆孔,像被谁用斧子劈过似的。裂缝里嵌着点灰,钟摆垂在外面晃荡,铜锈爬得像层绿苔,连钟摆上两个字都快糊成了绿疙瘩。闾丘龢接过时指尖一沉,比寻常座钟沉半分,他捏着钟沿翻过来,见钟底贴着张泛黄的字条,宣纸被潮气浸得发脆,墨迹晕得快看不清了,只勉强辨出1985几个数字,数字旁边还有个模糊的字,最后一笔拖得老长,像根没牵完的线。

这钟......他刚要开口问年份,眼角余光突然扫到来人的脸。那人戴顶灰布帽,是那种老式的工人帽,帽檐压得低低的,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下巴和半截鼻梁。下巴上有道浅疤,横着贴在皮肤皱里,可露在外面的半张脸却让闾丘龢心里咯噔一下——左颧骨上那块月牙形的疤,不大不小,弯弯的像枚碎银,跟他爹临终前描述的失散的妹妹竟分毫不差。

爹走的那天是个雨天,躺在老屋的土炕上,手攥着闾丘龢的手腕直抖。龢儿,你记着......你姑奶左脸有块月牙疤......是小时候爬槐树摘花,被枝桠划的......爹的声音气若游丝,却偏要睁着眼说,1985年那天,她揣着块座钟来寻我,说钟链断了......我让她在修表铺等,可我赶车去拉货,半道上......话没说完就咳,咳得胸口起伏,倒把闾丘龢的手攥得更紧,你姑奶耳后有颗痣......小得像粒芝麻......你要是见着......

得换表链。来人突然开口,打断了闾丘龢的愣神,声音比刚才更哑了些,像往砂纸里掺了沙,我等了一辈子,他没回来。

闾丘龢捏着镊子的手顿了顿,松脂的香味突然往鼻子里钻得厉害,清苦里带着点说不清的酸。他想起爹临终前攥着的那张老照片:照片边角都磨圆了,相纸发脆,穿蓝布衫的姑娘站在马车旁,辫梢系着红绳——就是现在灯绳上缠的这截红绸,爹说当年姑娘走时忘了摘,他就一直留着。姑娘左脸隐约也有块淡疤,站在马车旁正弯腰捡什么,马车辕木上还刻着个字,是爹年轻时用刀划的。那时爹说:你姑奶当年最爱坐我赶的马车,说方向盘像赶车的鞭子......她总说坐我的车稳,能在车座上眯着打盹。

表链断了?他低头假装拆表蒙,指尖却在发抖。座钟的玻璃罩上沾着片干枯的槐叶,深绿发黑的颜色,叶脉纹路跟巷口老槐树上的叶子一模一样——那棵老槐树有几十年了,枝桠歪歪扭扭地探进巷子里,爹说姑奶当年总在马车旁摘槐叶夹书里,说槐叶晒干了能当书签,还带着树的气儿。他指尖碰了碰槐叶,叶边脆得一捻就碎,倒像姑奶等的这三十年光阴,轻轻一碰就成了粉末。

断了三十年了。来人从口袋里摸出截金链,链节细细的,是老样式的绞丝链,链节上还沾着点暗红的锈,不是铜锈的绿,是像血渍干了的暗褐。当年他说,等修表时就回来。

闾丘龢捏着金链的指尖一烫,像被表壳的铜边烙了下。这链的接口处有个小月牙形的印记,是修表时用特殊的工具拧出来的,跟他爹留下的那把旧修表刀的刃口正好对上。爹当年总说那刀丢了,说赶车时掉在半路了,现在想来,怕是早托人带给了失散的妹妹。那把修表刀是爹的师傅给的,刀柄缠着红绸,跟灯绳上的红绸是同一块料子——当年姑奶扎辫梢剩下的半尺红绸,爹分了两半,一半缠了刀,一半留着等她来认。

风又从巷口钻进来,牛皮纸窗棂响了一声,纸缝漏的光斑晃了晃,落在来人的手腕上。柜台下的旧座钟突然跳了一下,那声音跟他爹当年赶车时马脖子上的铃铛声竟一模一样。爹的马车挂着个铜铃铛,马一走就响,不是脆生生的铃响,是闷闷的、带着颤的声儿,姑奶总说听着这声儿,就知道是你哥赶车来了。

能修不?来人追问时,帽檐往下压了压,露出耳后一缕花白的发。那头发白得彻底,像落了层霜,可发根处还带着点黑,是岁月熬出来的苍。闾丘龢猛地想起爹说过,姑奶左耳后有颗小痣——眼前这人耳后,正有颗痣被头发遮了半颗,小小的、圆圆的,真像粒埋在发间的芝麻。

他喉结滚了滚,转身去翻工具箱。工具箱是个旧木匣,边角磕得掉了漆,上面刻着字。最底层的木匣里躺着爹的修表刀,刀柄缠着的红绸磨得发亮,边角起了毛,跟灯绳上的是同一块料子没错。他攥着刀转身时,指腹蹭过刀柄的红绸,软乎乎的像碰着姑奶当年的辫梢。正好看见来人抬手抹眼角,袖口滑下来,腕间乌木珠子串着张极小的照片——照片被塑料膜封着,里面是穿马车夫衣裳的年轻男人,眉眼浓黑,嘴角带着点笑,跟闾丘龢年轻时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那是爹二十多岁的样子,爹总说你姑奶就爱瞧我赶车时的样儿,说我扬鞭时眼睛亮。

得多拧半圈。他蹲下来装表链,声音低得像怕惊着谁,我师傅说,让时间走慢点,多等等该等的人。他说的师傅就是爹,爹没教他多少修表的手艺,倒总说等人时别急,让时间走慢点,就能多等会儿。

金链卡进表轴时发出的一声轻响,清脆又踏实,像当年爹给姑奶修马车时,木轴归位的动静。那年姑奶坐马车去镇上,车轴松了晃得厉害,爹蹲在路边修,木轴卡进辕木时就是这声,姑奶当时笑,说听着这声就踏实了。来人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指腹蹭过他虎口的老茧——那是常年捏镊子磨出来的,厚得像层硬皮,跟他爹的一模一样。爹当年总用虎口攥鞭杆,老茧磨得发亮,姑奶总说摸你哥这老茧,就知道他赶车多上心。

你爹......她话没说完就哽咽了,喉间像堵着团湿棉花,帽檐下的眼泪砸在柜台玻璃上,一声,晕开一小片水痕。水痕慢慢爬,浸过玻璃上的灰,倒画出条歪歪的线。他当年赶车时,总在车座下藏块松脂......说我闻着松脂就不晕车......

闾丘龢的镊子掉在地上,滚到柜台缝里。工具箱旁的那块松脂,是爹临终前塞给他的,硬邦邦的块头,带着清苦气。爹当时说给你姑奶留着,她总说松脂能安神,原来爹早知道姑奶会来,早把念想替她存了三十年。他抬头时,正好看见来人把帽檐往上推了推,左脸上的月牙疤在阳光下看得清清楚楚,浅褐色的疤边泛着点红,跟照片里的姑娘终于重合——照片里的姑娘笑盈盈的,疤在笑纹里藏着,现在这疤也跟着嘴角的弧度弯,像枚终于找到位置的月牙。

姑奶。他声音抖得不成样,伸手想去碰那疤,指尖刚要碰到,却见巷口突然冲进来几个穿蓝布衫的人。不是老城区常见的居民,蓝布衫浆得硬挺,领口别着个铁牌牌,手里举着铁棍,铁棍上还沾着点泥,喊着抓偷表的就往柜台前扑。

闾丘龢愣了愣,抓偷表的?这钟是姑奶的,怎么会是偷的?他还没反应过来,来人猛地把他往身后一拽,自己攥着座钟挡在前面。她的手劲不小,拽得闾丘龢踉跄着撞在工具箱上,木匣里的零件撒了一地。铜铃又响了一声,这次却脆得像要碎了,铃舌撞在铜壁上带着颤,倒像哭似的。闾丘龢看见她腕间的乌木珠子掉了一颗,滚到柜台缝里,露出慢划的,笔画里还嵌着点汗渍的印,一看就刻时用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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