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孝宗淳熙年间,钱塘(今浙江杭州)作为东南形胜之地,既是朝廷财赋重地,更是文人墨客汇聚之所。在这座烟柳画桥、风帘翠幕的繁华都市里,有一户寻常吴姓人家,虽非官宦显贵,却也算得上书香门第。家中独女名唤淑姬,自幼便显露出异于常人的聪慧禀赋。
吴淑姬的父亲曾是地方小吏,因性情耿直得罪上司,被贬斥后郁郁而终,留下母女二人相依为命。母亲出身书香世家,通文墨、善女红,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女儿身上。从吴淑姬五岁起,母亲便教她识文断字,七岁时已能背诵《诗经》《楚辞》中的诸多篇章。不同于一般闺阁女子专注于女红、相夫教子之术,吴淑姬对诗词有着近乎痴迷的热爱。每当夜幕降临,她便在一盏青灯之下,研读唐宋名家诗作,时而蹙眉思索,时而提笔批注,常常彻夜不眠。
钱塘的自然风光,成为吴淑姬最早的创作源泉。春日里,她随母亲漫步苏堤,见桃花灼灼、柳丝依依,便写下“东风吹绿湖边草,春光撩乱游人恼”的诗句;夏日荷花盛开时,她泛舟西湖,观“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之景,又赋《清平乐?咏荷》,其中“红衣脱尽芳心苦,曾记花开处”一句,以荷喻人,初显其细腻的情感与过人的笔力。
随着年龄增长,吴淑姬的才名逐渐在钱塘一带传开。当地文人雅士聚会时,常有人提及这位“吴家有女初长成,才思不让须眉”的奇女子。一次,钱塘文人举办诗会,有人特意邀请吴淑姬参加。彼时宋代社会虽对女性束缚较深,但江南地区风气相对开放,加之吴淑姬才名在外,组织者最终破例允许她以屏风为隔,在幕后参与。诗会以“秋夜”为题,众人苦思冥想之际,吴淑姬委托侍女递出一张纸条,上面写道:“月满西窗夜未阑,蛩声唧唧透衣寒。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此诗一出,满座皆惊,众人无不赞叹其遣词造句之精妙、情感之细腻,连当时钱塘有名的才子张先都忍不住感叹:“此等才情,吾不如也!”
然而,才名并未给吴淑姬的生活带来太多转机。父亲离世后,家中生计日渐窘迫,母亲又体弱多病,为维持家用,吴淑姬不得不靠为他人抄写诗文、创作小幅词作换取微薄收入。即便如此,她依旧没有放弃对诗词的热爱,常常在劳作之余,于残破的窗棂下、昏暗的灯光中,继续书写着自己的所思所感。她的词作多以自身经历为蓝本,情感真挚、语言质朴,字里行间充满了对生活的热爱、对命运的感慨,以及对美好未来的憧憬。
淳熙七年(1180年),十八岁的吴淑姬出落得亭亭玉立,加之才情出众,成为钱塘一带许多青年才俊倾慕的对象。就在这一年,她遇见了当地富商之子柳遇春。柳遇春出身富贵,长相俊朗,且略通文墨,对吴淑姬的才名早有耳闻。初次见面时,柳遇春便对吴淑姬展开热烈追求,他不仅时常赠送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还对吴淑姬大献殷勤,陪她游山玩水、探讨诗词,言语间尽是甜言蜜语,承诺日后定会娶她为妻,让她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
自幼缺乏父爱的吴淑姬,从未得到过如此热烈的追求与关怀,很快便被柳遇春的表象所迷惑。她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可以托付终身的人,将所有的情感都倾注在柳遇春身上,甚至为了他,拒绝了其他几位真心对她好的寒门才子的追求。那段时间,吴淑姬的词作风格也变得明快起来,她在《鹧鸪天?赠柳郎》中写道:“陌上花开缓缓归,与君携手赏芳菲。愿为比翼双飞鸟,莫作孤鸿各自飞。”字里行间洋溢着对爱情的甜蜜憧憬。
然而,吴淑姬终究还是看错了人。柳遇春本就是个纨绔子弟,性格轻浮、用情不专,他追求吴淑姬不过是一时兴起,想把这位才貌双全的女子纳为外室,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当柳遇春的母亲得知儿子与一位家道中落的女子纠缠不清时,坚决反对这门婚事,她认为吴淑姬出身卑微,配不上自己的儿子,更无法为柳家带来任何助力。在母亲的压力下,柳遇春很快便动摇了,他开始对吴淑姬日渐冷淡,常常以各种借口推脱与她见面。
不久后,柳遇春在母亲的安排下,与一位官宦之女定亲。为了不影响自己的婚事,柳遇春竟决定彻底抛弃吴淑姬。他不仅断绝了与吴淑姬的所有联系,还派人收回了之前送给她的所有财物。吴淑姬得知真相后,如遭雷击,她不敢相信自己深爱的人竟如此绝情。她多次上门寻找柳遇春,想要问个明白,却都被柳家的下人拒之门外,甚至还遭到羞辱。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吴淑姬沉浸在失恋的痛苦中无法自拔时,一场更大的灾难悄然降临。柳遇春的未婚妻得知了吴淑姬的存在后,心生嫉妒,便与柳遇春合谋,捏造罪名,诬告吴淑姬“私通外人,败坏门风”。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女性的名节至关重要,这样的罪名足以让一个女子身败名裂。当地官府收到控告后,未经详细调查,便将吴淑姬逮捕入狱。
冰冷的牢狱之灾,彻底击碎了吴淑姬对生活的所有希望。监狱环境恶劣,阴暗潮湿,蚊虫滋生,与她之前虽清贫却自由的生活形成了天壤之别。她每天不仅要忍受身体上的折磨,还要面对狱卒的刁难与其他囚犯的白眼。在狱中,她常常独自坐在角落,回想起自己短暂的人生:父亲离世的悲痛、母亲的殷切期望、诗会上的意气风发、与柳遇春的甜蜜过往,以及如今的身陷囹圄。巨大的落差让她痛不欲生,甚至产生了轻生的念头。
母亲得知女儿入狱的消息后,悲痛欲绝,她四处奔走,变卖了家中仅有的几件首饰,想要为女儿疏通关系,却屡屡碰壁。看着母亲日渐憔悴的面容,吴淑姬心中既愧疚又心疼,她知道自己不能就此放弃,为了母亲,也为了还自己一个清白,她必须坚强地活下去。在狱中,她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将所有的痛苦、愤怒、不甘都倾注到诗词创作中。她的词作风格也随之发生了巨大转变,变得沉郁顿挫、悲愤交加,如《长相思?狱中作》:“恨悠悠,思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泪双流,酒双流,醉里不知身是囚,醒来愁更愁。”这些词作在狱中悄然流传,不仅引起了其他囚犯的共鸣,也让一些狱卒对她心生同情。
淳熙八年(1181年),南宋着名词人、时任浙西提刑的范成大奉命巡查钱塘。范成大不仅诗文造诣深厚,与陆游、杨万里、尤袤并称为“南宋四大家”,而且为官清正廉明,体恤百姓,尤其重视人才。在巡查过程中,他听闻了吴淑姬的案件,起初并未在意,只当是一起普通的民间纠纷。但随着他对案件的深入了解,以及偶然间读到吴淑姬在狱中所作的词作后,他开始对这个案件产生了怀疑。
范成大深知,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女性想要凭借自身才情获得认可并非易事,而吴淑姬能在钱塘一带享有才名,定然不是寻常女子。他仔细研读了吴淑姬的词作,发现其作品情感真挚、意境深远,既有女性的细腻柔美,又不乏对人生的深刻思考,绝非一般闺阁女子所能企及。范成大心中不禁产生疑问:这样一位有才情、有思想的女子,真的会做出“私通外人,败坏门风”之事吗?
为了查明真相,范成大决定亲自提审吴淑姬。在钱塘县衙的公堂上,吴淑姬身着囚服,面色苍白,却依旧难掩其清雅的气质。当范成大问及案件详情时,吴淑姬虽身处困境,却并未惊慌失措,她条理清晰地讲述了自己与柳遇春相识、相恋,以及后来被抛弃、被诬告的全过程,言语间没有丝毫隐瞒,也没有刻意博取同情,只是平静地陈述着事实。
在讲述过程中,范成大仔细观察着吴淑姬的神情举止,发现她眼神坚定、态度从容,不像是在说谎。为了进一步验证自己的判断,范成大决定当场测试吴淑姬的才情。他指着公堂外的一株梅花,说道:“今日本官听闻你的才名,却不知是否名副其实。眼前这株梅花正值盛放之时,你可就此为题,作一首词?”
吴淑姬抬头望了望窗外的梅花,那梅花在寒风中傲然挺立,花瓣洁白如雪,散发着阵阵幽香。她联想到自己的遭遇,心中百感交集,片刻之后,便开口吟道:“岭上寒梅开遍,疏影横斜水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不与群芳争艳。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这首《卜算子?咏梅》一出,范成大不禁拍案叫绝。他没想到吴淑姬在如此困境之下,依旧能创作出如此意境高远、情感真挚的词作。词中以梅花自喻,既表现了自己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高洁品格,又暗含了对自身遭遇的悲愤与不屈,堪称佳作。范成大心中已然有了判断,他断定吴淑姬是被冤枉的,这起案件背后定然另有隐情。
随后,范成大开始深入调查此案。他派人传唤了柳遇春及其未婚妻,在严厉的审讯与确凿的证据面前,柳遇春二人终于无法抵赖,如实供述了捏造罪名、诬告吴淑姬的事实。真相大白后,范成大当即下令释放吴淑姬,并依法惩处了柳遇春与他的未婚妻,为吴淑姬洗刷了冤屈。
出狱那天,阳光明媚,吴淑姬走出监狱大门,看到等候在门外的母亲,母女二人相拥而泣。多年的冤屈得以昭雪,吴淑姬心中百感交集,她深知,若不是遇到范成大这位伯乐,自己恐怕很难摆脱牢狱之灾,更遑论重拾对生活的希望。为了表达对范成大的感激之情,吴淑姬特意创作了一首《临江仙?谢范提刑》,词中写道:“蒙恩得脱囹圄苦,此生难忘公恩。从今重整旧衣裙,再寻诗酒趣,不负少年心。”范成大收到词作后,对吴淑姬的才情与感恩之心更加欣赏,他不仅鼓励吴淑姬继续坚持自己的诗词创作,还在适当的时候向其他文人雅士推荐她的作品,让更多人了解到这位才女的遭遇与才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