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的话让许多人陷入了深深的思考。尤其是那些比较年轻的成员,他们偷偷地擦去眼角的泪水,脑海中浮现出远在地球的父母日渐苍老的面容,想起自己错过的友情、爱情和那些平凡却珍贵的生活瞬间。选择的天平,开始发生微妙的摇摆。
李擎风从父亲手中接回话头,语气充满了理解和包容:“因此,我们不会进行任何形式的集体宣誓,不会搞悲壮的挽留仪式,更不会要求统一的行动。未来的一个月,项目人事部门将会逐个、耐心地与每一位成员进行深入沟通,充分介绍每一条选择路径的细节,帮助大家结合自身的实际情况、家庭状况和内心真实的渴望,做出真正符合自己心意的、不会在未来感到后悔的选择。”
他走到台前最边缘的位置,目光诚挚地望向下方每一张面孔,如同看着共同历经生死的战友:“无论你们最终选择什么,是回归家庭的温暖,是留在这里享受宁静的科研生活,还是继续与我们一同冲击更高的科学高峰,都请你们务必记住——你们已经为人类的科技进步和文明边疆的拓展,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足以光耀千古的贡献!没有任何人,包括我,包括项目组,包括全人类,都没有任何权利再要求你们付出更多!你们,已经无愧于时代,无愧于历史!”
会议结束后,人群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迅速散去。大家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热烈地讨论着,每个人的脸上都混合着激动、犹豫、憧憬和释然等复杂情绪。李擎风没有立刻离开,他主动走入人群,与一个个共同奋战了半个世纪的伙伴们亲切握手、拥抱,低声交流,回答着他们关心的具体问题。
在会场的一个角落,他看到了年轻的技术员小林正与几位年迈的研究员激烈却又充满温情地争论着。
“张教授,刘工,你们应该留下!‘盘古二期’还需要你们的经验来掌舵!”一位头发花白的老研究员激动地说,脸上带着对项目未来的深切关怀。
但年轻的技术员小林却用力地摇头反驳:“李教授,您别劝了!您自己都六十八岁了,您孙女从出生到现在,您只在全息视频里见过三次!还有刘工,您老伴的身体一直不好……项目以后可以交给我们年轻人!你们付出的已经够多了,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回家!享受你们早就该拥有的天伦之乐!”
李擎风静静地走过去,没有打断他们的争论,直到双方都看到他。他轻轻拍了拍小林的肩膀,眼中满是赞许:“小林,你说得很对,非常对。”然后他转向那几位老研究员,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我们不应该,也绝不能用‘责任’或‘项目需要’这样的理由来绑架任何人,包括我们自己,更包括为我们付出了大半生的你们。回去陪伴家人,不是退缩,而是完成人生另一项重要的使命。”
他看向围过来的众人,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请大家记住,我们‘盘古’项目的真正成功,绝不仅仅是实现了矩阵能源的技术突破,更重要的是,我们正在尝试找到一种在宏大目标与个体幸福之间、在集体奉献与个人权利之间,更为平衡、更尊重个体的可持续发展模式。这,或许才是我们这群人,在五十年孤寂探索之后,所能带给未来人类文明的最宝贵礼物之一。”
夜色,在不知不觉中悄然降临,透过巨大的观测窗,土星及其璀璨的光环在漆黑的宇宙背景上散发出柔和而神秘的光芒,静静地注视着基地内发生的一切。会议室里的人群才渐渐散去,每个人的心中都装着一份沉甸甸的、需要仔细思量的未来。
李擎风独自站在重新变得空旷寂静的大厅中央,环视着周围。这里仿佛还回荡着刚才的欢呼与掌声,回荡着半个世纪的争论与共识。他踱步到巨大的观测窗前,看着星空中那颗缓缓旋转的、美得令人心醉的淡黄色气体巨星,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平静与豁达。挣扎、焦虑、重压,似乎都随着那一声“成功了”而烟消云散。
一阵轻柔的脚步声从他身后传来。周薇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望向窗外的土星,轻声问道:“想好你自己的未来了吗,擎风?”
李擎风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了几秒,脸上浮现出一抹温和而真实的微笑:“先陪父亲回地球老家住上半年,好好调理一下他的身体,也顺便看看地球上的变化。然后……”他顿了顿,目光中闪烁着依旧炽热的光芒,“也许我会回来。但这一次,不是因为我是总负责人,有推卸不掉的责任,而是出于纯粹的热爱,出于对那片未知领域最原始的好奇心。”
“就像爱情一样,”周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感慨道,“真正的、能够持久并带来快乐的付出,不应该是充满悲情色彩的牺牲,而必须是自由选择之后的全心全意。”
“正是如此。”李擎风肯定地点头,目光再次穿越冰冷的复合玻璃观察窗,投向那无垠的、等待探索的深邃星空。
他缓缓走到中央控制台前,手指轻轻触摸着那些熟悉无比的操作界面和微微发亮的按钮,动作轻柔,仿佛不是在触碰冰冷的机器,而是在抚摸一位位陪伴他走过大半生、无言却最忠诚的老朋友的手。这些沉默的金属与晶体,冰冷的数据线与闪烁的指示灯,见证了他们这一代人五十年的青春、热血、汗水与泪水,也即将见证一个更加平衡、更加人性化、更充满希望的新未来。
此刻,土星在窗外永恒地旋转着,散发出宁静而柔和的光芒,仿佛一位慈祥的宇宙长者,正在为这群终于冲破樊笼、找到了自我价值与生命真谛的探索者们,默默送上它那跨越亿万公里时空的、无声却最深邃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