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他那只带着黑色手套的手,如同变戏法般,从夜行衣内侧一个极其隐蔽的口袋里,抽出了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
纸张是略显粗糙的桑皮纸,带着一种草木的原始气息。
他手臂一伸,那张纸便稳稳地递到了荣安面前。
荣安伸手接过,指尖触碰到纸张微凉的质地和黑衣人手套的冰冷。
她缓缓展开。
纸上并非文字,而是一幅用极其精细的墨线勾勒出的图样。
线条流畅、准确,带着一种冷硬的机械美感。
这赫然是一艘船的构造图!
她的目光瞬间被图纸牢牢吸住。
这艘船的形制极其独特,与她认知中任何古代传统的江河舟船都迥然不同。船身异常狭长,线条流畅得如同水中的游鱼,显然是为了追求极致的速度而设计。船体两侧,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无数个……圆孔?不,不是孔洞!
她瞳孔微缩,那是一个个被精心设计、隐藏在船壳之下的桨位。数量之多,简直令人头皮发麻。
想象一下,当所有桨叶同时划动,这艘船将爆发出何等恐怖的力量?
船头尖锐如凿,带着一种无坚不摧的侵略性。船尾的设计也极为特殊,似乎暗藏着某种推动装置。整艘船的结构,完全摒弃了风帆,纯粹依靠人力驱动。这就像是一艘为战争而生的、追求极致冲击力和机动性的水中凶兽。
图纸的空白处,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标注着一些关键数据。
长三十余丈,阔……
当荣安看到那个数字时,饶是她心志坚定,也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这船的宽度,竟不足其长度的十分之一。
如此夸张的长宽比,简直颠覆常理。
这完全是为了将速度提升到极致,牺牲了稳定性和载重能力,只为追求那雷霆一击的瞬间爆发。
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注释,仿佛在印证这艘船的恐怖威力:“中流官军亦以海鰌冲敌,舟皆平沉,敌半死半站,日暮未退。海鰌相继突出而争雄矣,其迅如风,其飞如龙,海鰌交驰,搅南蹂东,江水皆沸,天色改容,冲飙之扬沙,秋日为之退红。贼之舟楫,皆躏藉于海鰌之腹底……”
迅如风!飞如龙!江水皆沸!贼舟躏藉腹底!
寥寥数语,描绘出一幅惊心动魄的水战图景。
这“海鰌”船一旦投入战场,便是碾压性的存在,是名副其实的水上霸主。
荣安的目光在图纸上那狰狞的船体和惊心动魄的描述间反复逡巡,无数线索碎片在脑中疯狂碰撞、组合。
如此庞大、精密的战争机器,绝非普通商贾或地方豪强所能拥有。
它的主人……必然属于大宋官方,而且是掌握着核心军事资源的顶层人物!
动用如此利器,目标直指睦州——方腊义军的老巢。目的何在?剿匪?
这是唯一的、也是最合理的解释。
可是就为了剿灭方腊这等巨寇,值得动用如此重器吗?
这其中还有其他什么不为人知的目的?
那么,谁最有资格、也最有动机在此时调动这艘“海鰌”前往睦州?
谁在军中有如此巨大的能量?
童贯?不!
荣安立刻否定。
自己便是童贯埋在皇城司的钉子,童贯若有如此重大军事行动,完全可以通过史伟的探事营渠道直接向她下达命令,或者提供相关情报,根本无需绕如此大的弯子,更不会让她陷入对“海鰌”一无所知的境地。
童贯的野心是掌控军权,但如此具体的、动用特殊新式战舰的行动,似乎并非他当前最迫切的风格。
蔡京?更不可能!
蔡京是文官之首,虽然权势滔天,染指军权也并非不可能,但他下达的命令是“阻止海鰌入睦”。
他怎么可能一边调动这艘船,一边又下令摧毁它?这逻辑不通!
排除法之下,答案呼之欲出。
当朝太尉,高俅!
那个因蹴鞠得幸于徽宗皇帝,一路青云直上,最终官拜殿帅府太尉,执掌天下兵马大权的幸臣!
名义上,他是大宋军队的最高统帅,也只有他,才有资格、有能力调动和部署如此级别的新式战舰。
动机?
剿灭方腊,收复睦州,这是泼天的功劳!
足以盖过童贯此前在西北的战绩,彻底奠定其在军中的无上权威,甚至可能借此东风,一举压过蔡京。
这完全符合高俅这种佞幸之臣追求权势、渴望建立不世功勋的野心。
而且,高俅与蔡京……荣安脑中闪过关于北宋朝堂党争的零碎信息。
蔡京几度沉浮,高俅却圣眷不衰。两人虽同属徽宗宠臣,但权力场中,焉有真正的盟友?蔡京岂能坐视高俅借剿灭方腊之功,权势再攀高峰,威胁到他文官之首的地位?这“海鰌”船,便是高俅刺向睦州、也刺向蔡京权力版图的一柄利剑!
蔡京要做的,便是在这柄剑刺出之前,将其折断!
一切都串联起来了!
蔡京的“不惜一切代价”,针对的正是高俅这致命的一步棋!
阻止“海鰌”入睦,就是要破坏高俅的剿匪计划,掐灭他借军功攫取更大权力的野心之火!
图纸下方,还有一行极小的字迹,标注着这艘海上凶兽预计抵达睦州水道的具体时间——三日后的子时三刻。
一个万籁俱寂、最适合秘密航行的深夜。
荣安缓缓抬起头,目光从那张凝聚着无尽杀机的图纸上移开,重新落回到黑衣人身上。她的眼神深处,所有的惊涛骇浪都已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如同风暴过后的深海。
“明白了。”
她只说了三个字,声音干涩,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决然。
黑衣人那冰冷的眼眸似乎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像是在确认她是否真的“明白”了这背后的滔天凶险。
随即,他没有任何多余的表示,身形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抹去,瞬间变得模糊、透明,最终彻底融入了房间角落那片最浓重的黑暗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最后,只留下荣安一人,独自站在冰冷的厢房中央。
窗外,寒风呼啸着掠过枯枝,发出如同厉鬼呜咽般的尖啸。
她低头,再次看向手中那张描绘着“海鰌”船的图纸。那狭长狰狞的船体,此刻在她眼中,已不再仅仅是一艘战舰,而是一座移动的、连接着北宋最高权力绞杀场的断头台。
高俅的刀,蔡京的网,都指向了这艘船,也指向了她——这个被推到风口浪尖的执行者。
阻止它?
如何阻止?
凭她一人之力,在这步步杀机的青溪县,在阿六那双洞若观火的眼睛底下,去撼动一艘代表着当朝太尉意志、由精锐水军操控的钢铁巨兽?
冰冷的绝望感,如同这冬日的寒气,一丝丝渗入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