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炸的巨响仿佛还在耳中回荡,隔着雨幕望去,城东方向依旧有浓烟混着水汽升腾,隐约还能听到随风飘来的、更加凄厉的哭嚎和混乱的叫嚷。
“哎哟,我说方大英雄……”
荣安故意踉跄一步,铁链哗啦作响,声音带着夸张的委屈,打破了沉闷的行程:“您看看,这都走出小半日了,有半个皇城司的人影追来吗?我就说嘛,我这种小喽啰,在皇城司里连个屁都算不上,他们才不会为了我兴师动众呢!丢就丢了,死了更好,省口粮!您看这锁链能卸了吗?你们这么多人呢,我也跑不了……”
她一边说,一边偷眼观察方腊的反应。
对方脚步沉稳,头也不回,仿佛没听见。
她再接再厉,叹了口气,语气变得“掏心掏肺”:“不瞒您说,我早就不想干了!那皇城司就不是人待的地方!整天不是杀人就是放火,提心吊胆,连个安稳觉都睡不好!工钱还抠得要死,买盒胭脂都得算计半个月!我早就琢磨着换个营生了,找个大户人家当个丫鬟,或者去绣坊学点手艺,安安稳稳过日子多好!唉,就是苦于没门路啊……”
她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活动着手腕,试图寻找铁链的薄弱点。
方腊依旧沉默,只是脚步似乎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旁边押送的一个年轻义军汉子忍不住嗤笑一声:“嘁,朝廷鹰犬,花言巧语!”
荣安立刻“委屈”地扁扁嘴:“小哥儿,话不能这么说!都是为了活命嘛!谁天生就想干这刀头舔血的买卖?要不是走投无路,谁愿意……”
“闭嘴!”
方腊低沉的声音终于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并未回头,但那股无形的压力让荣安立刻噤声。
一行人并未走官道,而是沿着崎岖的山路、荒废的田埂、甚至涉过冰冷的溪流,专挑隐蔽难行之处。
方腊对地形熟悉得如同掌纹,总能避开可能的哨卡和巡逻。
沿途路过一个小村庄,只见残垣断壁间,幸存的村民麻木地翻找着被震塌房屋下可能残留的家当。
一个妇人抱着襁褓,坐在湿漉漉的废墟上嚎啕大哭,她的孩子显然已没了声息。几个老人眼神空洞地望着远处的烟柱,口中喃喃:“天罚…天罚啊……”
空气中弥漫着硝烟、焦糊和绝望的气息。
在一处岔路口,两个穿着破烂蓑衣的樵夫正缩在草棚下避雨,低声议论着。
“听说了吗?青溪码头炸翻了天!死了好多人,连那大船都烧起来了!”
“造孽啊!肯定是方腊那些反贼干的!无法无天!”
“朝廷能不管?怕是要派大军来剿了吧?”
“派兵?”
另一个樵夫嗤笑一声,声音带着浓重的怨气:“做梦吧!青溪这种鸟不拉屎的穷地方,连遭了灾朝廷都不肯拨一粒米赈济!派兵?等着吧!等反贼打到汴梁城下,看那些官老爷急不急!”
“不是派兵……”
第一个樵夫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神秘和恐惧:“我有个远房侄子在城里当差,说漏了嘴……是皇城司!皇城司里的那三位‘恶鬼’要来了!专门来拿方腊的!”
“恶鬼?什么恶鬼?”
“还能有谁?就是那三个活阎王啊!听说他们出手,鸡犬不留!方腊这次怕是……”
话音未落,方腊一行人已从草棚旁的小路快速经过。
方腊冰冷的目光如电般扫过那两个樵夫,吓得他们立刻噤若寒蝉,缩成一团。
方腊随即又冷冷地瞥了一眼身旁被铁链锁着的荣安,眼神锐利如刀,带着审视。
荣安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却立刻堆起无辜和茫然,连连摆手:“恶鬼?什么三大恶鬼?方大英雄您别看我啊!我就是个跑腿打杂的!皇城司里面山头林立,派系复杂,我这种底层小虾米,连衙门里看门的老王头都不如,哪知道什么大人物配置?您问我,我问谁去啊?说不定是吓唬人的呢!”
她语气真诚,表情到位,将一个“懵懂无知、地位卑微”的底层小角色演绎得淋漓尽致。
方腊盯着她看了几息,那梨花带雨、惊魂未定又带着点天然呆的绝色容颜,似乎确实不像知道核心机密的样子。
他冷哼一声,不再言语,加快了脚步。
荣安暗自松了口气,手心却捏了一把冷汗。
皇城司三大恶鬼?看来阿六那边的人反应过来了,追兵将至!
她必须更加小心。
雨势渐歇,天色愈发阴沉。
方腊带着他们七拐八绕,终于在一处看似寻常的山坳前停下。
山坳入口被茂密的藤蔓和几块不起眼的巨石遮挡。一个头缠红巾、猎户打扮的汉子从暗处闪出,警惕地扫视四周,与方腊对了个眼神,低语几句。
方腊点点头,那汉子立刻上前,熟练地拨开藤蔓,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洞口。
“进去。”
方腊言简意赅,推了荣安一把。
荣安踉跄着踏入洞口,一股混杂着泥土、苔藓、烟火和人畜体味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
眼前豁然开朗!
这里并非想象中的阴暗潮湿的原始洞穴。
眼前是一个巨大得超乎想象的地下溶洞群。无数天然形成的石柱、石笋支撑起高耸的穹顶,洞壁上不知用什么矿物涂抹,点燃着无数大大小小的火把和松明灯,将整个空间映照得影影绰绰,光影摇曳,竟有一种粗犷而神秘的壮丽。
这便是方腊起义的核心——帮源洞!
洞内空间被巧妙地分割利用。
最外围靠近洞口处,是严密的防御工事:巨大的滚木礌石堆积在隘口,粗木搭建的了望哨卡上,目光锐利的哨兵警惕地巡视着下方。手持简陋武器长矛、竹枪、镰刀、斧头等的义军士兵在划分好的区域操练,喊杀声在空旷的洞穴中回荡,带着一股剽悍不屈的气势。
空气中弥漫着汗水和铁器的味道。
再往里,则是生活区。
依着洞壁搭建着无数低矮的窝棚和茅草屋,简陋得只能勉强遮风避雨。
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妇孺老人挤在火堆旁取暖,眼神大多麻木而疲惫。
角落里,简易的炉灶上架着大锅,里面翻滚着稀薄的、几乎看不见米粒的粟米粥,几个妇人正小心地分配着。四周弥漫着潮湿的霉味、汗酸味和那寡淡粥水的味道。
随处可见负伤的义军士兵,有的躺在草席上呻吟,伤口只用草木灰或嚼碎的草药简单处理,散发着不好的气味。
几个看起来懂点草药的老者,正愁眉苦脸地翻找着所剩无几的药材。角落里堆放着一些简陋的武器,生锈的刀枪、自制的竹弓、打磨过的石块……这便是他们对抗朝廷大军的依仗。
……
不知道为什么,荣安心里又再次泛起来一种苦涩的感觉,她眼睛一别。
却看到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女孩,紧紧抱着一个同样瘦小的弟弟,用一块破布小心地擦拭着弟弟脸上的泥污。
几个半大的少年,围着一个瘸腿的老兵,听他低声讲述着什么,眼中闪烁着与其年龄不符的坚毅光芒。
一个老妇人佝偻着腰,在洞壁渗水处,用豁了口的陶碗一点点接水……
这里没有想象中的“反贼窝点”的凶神恶煞,反而更像一个在绝境中挣扎求存、被逼到角落的苦难集合营。一种原始的、坚韧的、混杂着绝望与不屈的生命力,在这巨大的地下空间里顽强地搏动着。
方腊将荣安交给一个面容严肃、腰间挎刀的女头目沉声道:“带她去‘清心岩’,严加看管!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是,圣公!”
女头目恭敬领命,看向荣安的眼神冰冷而戒备。
“清心岩?”
荣安咀嚼着这个名字,看着女头目手中那串更粗的锁链,又看了看周围无数道投射过来的、或好奇、或冷漠、或带着恨意的目光,心头一片冰凉。
刚出虎穴,又入狼窝?
不,这里就像一个巨大的、挣扎的、随时可能倾覆的……蚁巢。
她想跑估计都会迷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