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日,长安城的粮价依旧如同脱缰的野马,一路狂飙。
在王氏、郑氏等巨头粮行的“默契”推动下,以及那份不知从何处蔓延开来的、关于江南“真实灾情”的恐怖流言刺激下,米价轻而易举地突破了每斗四百文的大关,并且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
各大米铺门前依旧排着长队,但能买到的米越来越少,质量也越来越差。空气中弥漫着绝望和恐慌的气息。京兆府派出了差役在主要米市维持秩序,防止民变,但对于平抑粮价,似乎束手无策。
而与米市的凄风苦雨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某些深宅大院内的觥筹交错、喜气洋洋。
太原王氏府邸,后院花厅。
王氏家主王珉,同时也是王氏粮行的大东家,正志得意满地捋着胡须,与几位心腹掌柜饮酒谈笑。
“父亲,如今市面米价已破四百文,我们库中囤积的新米已超过八十万石,各家旧粮陈米也有近二十万石,是否……”王珉的长子,王瑞,略显谨慎地开口。如此巨大的囤积量,几乎抽干了家族能动用的所有流动资金,甚至还欠下了不少债务,让他有些不安。
“诶,瑞儿,你呀,就是太过谨慎!”王珉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脸上泛着红光,“你可知道,昨夜郑家那边,也收到了同样的‘消息’!江南三州,苏湖常,确确实实是完了!颗粒无收!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今年秋粮,朝廷能指望的,只剩下江北和咱们手里的这些!”
他越说越兴奋,压低了声音:“这意味着,这米价,别说四百文,就是六百文、八百文,也打不住!朝廷迟早要低头,要求着我们卖粮赈灾!到时候,还不是我们开多少价,就是多少价?”
一个掌柜谄媚地笑道:“东家高见!如今这局势,正是天赐良机!听说崔家那边,今天一早又派人去渭北一带扫货了,连五年以上的陈糠都不放过!咱们可不能落后啊!”
王瑞迟疑道:“可是……父亲,我们手中的现钱已不多了。再去扫货,恐怕……”
“蠢!”王珉呵斥道,“没钱?去借!宫里头刘公公、陈国公府上,不是一直想掺一脚吗?告诉他们,现在入股,到时候按本钱翻倍分红!如此暴利,还怕没人送钱来?”
他眼中闪烁着贪婪至极的光芒:“不仅要扫渭北的货!关中各地,但凡还能找到的粮食,不管新米陈米,哪怕有些霉变,只要吃不死人,全都给我吃进来!要快!要抢在郑家、崔家前面!我们要让这长安,乃至整个关中的米,都姓王!”
类似的一幕,也在荥阳郑氏、清河崔氏等粮商巨头的府邸中上演着。那份突如其来的“江南密报”,如同最猛烈的催化剂,将他们心中最后的谨慎和疑虑彻底烧毁。贪婪之火熊熊燃烧,驱使着他们进行一场疯狂的、赌上家族命运的豪赌!
他们开始不惜一切代价地筹集资金,以更高的价格,像梳子一样刮过整个关中地区的每一个粮仓、每一家农户,甚至是一些以往根本看不上眼的、储存条件极差、已有霉变风险的陈年旧粮,也被他们以惊人的价格收入囊中。
长安及周边的粮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少数几个大粮商的仓库汇聚。他们的仓库被塞得满满当当,甚至不得不临时租用更多的场地。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种陈米和轻微霉变混合的古怪气味。
而这一切,都被隐在暗处的眼睛,清晰地记录了下来,迅速汇报到富昌王府。
“公子,鱼儿已经彻底咬钩,而且……快要撑死了。”秦玉龙将最新的情报放在李之源的书案上,语气中带着一丝冷嘲,“据估算,他们三家联盟,如今囤积的各类粮食,已超过两百万石,其中至少有四十万石是品质低劣、极易霉变的陈粮旧粮。他们的资金链已经绷紧到了极限,全靠借贷和高息拆借维持。”
李之源看着情报,点了点头:“朝廷那边呢?”
“陛下和户部早已准备就绪,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秦玉龙道,“另外,我们派往江南的快船也已返回,带回了当地官府的正式邸报以及我们商行管事联名签署的证词,足以证明江南粮产平稳,绝无灾情。”
“很好。”李之源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渐渐沉下的夕阳,嘴角勾起一抹锐利的弧度,“时机差不多了。再等下去,他们库里的米真要长毛了,那就太浪费了。”
他转过身,语气果断:“玉龙,通知我们的人,明日辰时,让朝廷的告示,贴遍长安每一个角落!”
“是!”秦玉龙眼中精光一闪。
第二天,辰时初刻。
当晨光再次照亮长安城,人们惊恐地发现,米价牌上的数字,竟然跳到了四百五十文一斗!
绝望的情绪在蔓延。
然而,就在此时,一队队盔明甲亮的禁军士兵,护拥着户部的官吏,出现在了长安各主要城门、坊市口、以及各大粮商店铺的附近。
他们带来了巨大的明黄色朝廷告示,以及盖着户部大印的公文。
“朝廷告示!开仓放粮!平抑米价!”
官吏们敲着锣,高声宣布。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近闻京畿粮价畸高,民生维艰,朕心甚忧。为恤民瘼,安定人心,特旨:即日起,开放永丰仓、太仓、洛口仓……共十一大官仓,每日向长安东西两市投放新粮十万石!限价每斗……八十文!凭户籍牌购买,每户每日限购三斗!严禁囤积居奇,严禁奸商搅市,违者严惩不贷!”
洪亮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长安城上空!
拥挤在米店门前,原本已经绝望的百姓们,先是死一般的寂静,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随即,巨大的、狂喜的欢呼声猛然爆发开来!
“皇上圣明啊!”“八十文!是八十文!”“官仓放粮了!有救了!我们有救了!”“快!快去官仓排队!”
人群如同潮水般,瞬间从那些挂着“售罄”牌子的私人米铺门前退去,涌向了朝廷指定的放粮地点!
那些原本趾高气扬、等着收钱的米铺伙计,全都傻了眼,呆若木鸡地站在店里,看着瞬间冷清下来的门口,以及远处传来的震天欢呼,脸上血色尽褪。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向太原王氏、荥阳郑氏、清河崔氏的府邸。
“什么?!官仓放粮?!八十文一斗?!”正在用早膳的王珉,听到管家连滚爬爬带来的消息,手中的玉碗“啪”地摔得粉碎,他猛地站起来,眼前一黑,差点晕厥过去。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嘶声吼道,“江南绝收,朝廷哪来的那么多新粮平抑粮价?!假的!一定是假的!”
然而,更多的坏消息接踵而至。
“老爷!不好了!东西两市我们的铺子,一粒米都卖不出去了!”“老爷!郑家、崔家派人来问,到底怎么回事?!”“老爷!渭北那边刚谈好的一批陈粮,还运不运?船队还在码头等着付钱呢!”“老爷!刘公公府上派人来催问那笔借款的利息何时支付!”“老爷!库房管事来报,说……说那几个临时租的仓库不太通风,里面的陈米好像……有点发热……”
每一个消息,都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王珉的心口上。
他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江南……江南的消息……”他猛地抓住身旁的儿子王瑞,眼睛血红,“那密报……是假的?!”
王瑞早已面无人色,颤声道:“父亲……我们……我们恐怕是中了别人的圈套了!”
“圈套……”王珉喃喃自语,猛地推开儿子,冲到书案前,颤抖着拿起那几份被他视若珍宝的“江南密报”,仔细再看,那纸张、那笔迹、那印信……在绝望和清醒的审视下,似乎处处都透着可疑!
“啊——!”王珉发出一声凄厉绝望的惨叫,猛地将那些纸张撕得粉碎,“是谁?!是谁害我!!”
一口鲜血猛地从他口中喷出,染红了身前的地毯。他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父亲!!”王瑞和管家慌忙扑上去。
同样的混乱和绝望,也在郑家、崔家以及其他参与联盟的粮商府中上演着。
粮价崩盘了!
他们耗费巨资、甚至举债囤积起来的如山般的粮食,在朝廷源源不断、质优价廉的新粮冲击下,瞬间变成了一文不值的废物!不,甚至比废物还不如!那些堆积如山的陈粮旧粮,还在不断地发热、霉变!每一天都在贬值,每一天都在变成真正的垃圾!
债主们闻风而动,纷纷上门逼债。
资金链彻底断裂。
曾经风光无限、操纵市场的粮商巨头们,一夜之间走到了破产的边缘。
有人像王珉一样吐血昏厥,有人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砸碎了所有能砸的东西,有人试图低价抛售,却发现根本无人问津——谁会放着官仓八十文的新粮不买,去买他们几百文还可能发霉的陈米?
绝望之下,真的有人走上了绝路。
第三日清晨,有人在渭河里发现了郑氏粮行大掌柜的尸首。据说,他是在巨大的债务压力和绝望之下,跳河自尽了。
这场由贪婪掀起的风浪,最终以如此惨烈的方式,反噬了弄潮儿。
而就在这一片鸡飞狗跳、绝望破产的哀鸿遍野之中。
风行商行的几位面目普通、看似来自外地的管事,低调地出现在了王氏、郑氏、崔家的府门前。
他们给出的价格低得令人发指,几乎是按处理垃圾的价格,来“好心”收购那些堆积如山、令人头疼的“霉米”、“废粮”。
正处于绝境中的粮商们(或是他们的主事人),哪里还顾得上许多?能挽回一点损失是一点!几乎是以挥泪甩卖、迫不及待的速度,签署了协议,将那些烫手山芋般的霉变粮食,尽数处理给了这些“好心”的商人。
看着一车车散发着霉味的粮食被拉走,他们甚至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他们永远不会知道,这些粮食将被运往风行商行特殊的工坊,经过秘法处理,一部分可以转化为廉价的饲料,一部分可以酿造成一种特殊的烈酒,甚至还有一些品相稍好的,可以在某些特定渠道(比如边军,当然这是后话)消化掉。
李之源不仅彻底粉碎了这场针对百姓的粮食阴谋,稳住了长安局势,还顺势又大赚了一笔,并且进一步掌握了粮食市场的潜在控制权。
富昌王府,后花园。
李之源悠闲地坐在凉亭里,喂着池中的锦鲤。
秦玉龙站在一旁,汇报着最后的成果:“……共计收得各类陈粮、次粮约四十五万石,耗费资金仅相当于其原本价值的半成。处理之后,预计可获利不下五十万金。另外,经此一役,王氏、郑氏等家族元气大伤,其在粮食行当的势力土崩瓦解,再难成气候。朝廷和百姓,都对公子感念不尽。”
李之源撒下一把鱼食,看着锦鲤争抢,淡淡一笑:“感念?他们未必知道是谁做的。这样挺好。咱们闷声发大财就好。”
唐王妃和李之闲笑着走了过来。
“源儿,真是奇了!”唐王妃脸上愁容尽去,满是欣慰和不可思议,“这粮价,真的说跌就跌了!如今市面平稳,百姓安居,真是太好了!你说是不是有高人在背后出手相助?”
李之闲看着弟弟,眼中带着了然和一丝深意的笑容:“或许吧。这位‘高人’手段雷霆,又顺势而为,一举数得,当真厉害。”
李之源笑嘻嘻地凑到母亲身边,挽住她的胳膊:“管他什么高人不高人,粮价跌了就是好事!娘,这下咱们府里不用再吃糠咽菜了吧?儿在蜀地可是学了几道新菜,今晚让厨房做了给您和大哥尝尝鲜?”
“好好好!”唐王妃笑得合不拢嘴,宠溺地点了点他的额头,“就你嘴馋!”
夕阳的余晖洒满庭院,温暖而宁静。
长安城的炊烟再次袅袅升起,带着米粮的清香,平和而安稳。
一场席卷全城的危机,就在某个“纨绔”王爷的翻手之间,消弭于无形。
只有那些仓库里曾经堆积如山、如今已空空如也的角落,以及某些府邸中尚未擦去的泪痕和血渍,无声地记录着刚刚过去的那场,没有硝烟却无比残酷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