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勤处,任俊办公室。
炎思衡仰头饮尽杯中最后一口黑褐液体,喉间滚过咖啡特有的焦苦,眉头本能地皱起。他放下白瓷杯,杯底与托盘相撞的脆响惊飞了窗外一只灰雀。
“没想到二位答应得这么痛快,”他的目光扫过桌对面两人,眼底带着一丝真实的轻松,“还以为得摆三场鸿门宴。”
陈长文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眸光精准锐利,像在审阅一份复杂的收支报表。他手边摊开一本《北明政务条例》,泛黄书页边缘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无声彰显着主人的严谨。
“您以十九岁之龄荣升游骑兵第一师总旗,晋升令由陛下亲自下诏,参众两院竟然也能通过,”他指尖划过条例上某段关于军功晋升的细则,语气平静好像在计算算术题,“说明陛下、参众两院对您的倚重。而我的职业规划,恰好需要您这样优秀的直属领导。”
另一边的董休昭陷在宽大的皮沙发里,黑色呢绒风衣领口随意敞着,露出内衬上暗绣的荆棘纹路。他像一柄收入鞘中的淬毒匕首,周身散发着刚从阴影里走出的冷冽气息。袖口无声滑出一柄银质拆信刀,只吐出两个字:“我信你。”
窗外梧桐叶打着旋飘落,荀文若端着新续的咖啡壶推门而入,淡青长衫被穿堂风带起一角:“再聊下去,任老师就要赶人了。”他手腕微倾,滚烫的深褐液体精准注入骨瓷杯,一滴未溅,“我们聊得时间也够久了,不能再叨扰。否则,我们这……又是挖人,又是……”
荀文若还没说完,众人都是一阵低笑声。
炎思衡瞥见陈长文不动声色地将那本厚重的《条例》塞进磨损的牛皮公文包,董休昭的拆信刀已如变戏法般消失无踪。暮色爬上彩绘玻璃窗,四人起身告别。陈长文与董休昭的背影融入街角蒸汽车喷出的浓白雾汽里。
“一个像精密的算盘,一个像淬毒的匕首,”荀文若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折扇轻点掌心,“你确定能握得住?”
炎思衡指腹无意识摩挲着枪柄,拇指划过新式火枪枪管上细密的防滑纹路:“在吴郡尸堆里,我见过比他们危险十倍的人。”他摇了摇头,“但最可怕的,是明明握着利器,却非要装成花瓶的人。”
……
当炎思衡与荀文若准备离开,向任俊告辞时,他脸上没了刚才轻松,镜片后的目光沉甸甸压在炎思衡和荀文若身上。
“老师?”荀文若有些意外。
任俊没看这个曾经自己的学生,视线锁住炎思衡,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锤砸下:“炎总旗,文若,有些话想和你们说。”
三人走到办公室的角落,暂时隔绝了喧嚣。
任俊从怀中取出一方素白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镜片,动作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紧绷。
“长文和休昭,”他开口,声音压得极低,“是我最得意的学生,也是……我唯二带在身边,当亲儿子看待的学生。”他抬起眼,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针,直刺炎思衡眼底,“炎总旗,文若,我把他们交到你们手上。战场凶险,权谋更如虎口,你们怎么用兵布阵我不管,但有一条——”
他顿了顿,捏着镜片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声音陡然提高:“别让他们牺牲在无谓的倾轧里,或者……变成某些人棋盘上随时可以舍弃的棋子!否则,”他逼近半步,属于情报老吏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我这把老骨头,就算拼个粉身碎骨,也会从地狱里爬出来,讨个说法!”
空气仿佛凝固了。炎思衡迎上任俊几乎要剜下他血肉的目光,清晰地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托付和冰冷的警告。他缓缓点头,下颌线条绷紧如刀锋:“任处放心。我炎思衡的人,只要还有一口气,爬我也把他们背回来!”
任俊死死盯着他看了几秒,紧绷的肩膀才几不可察地松了松。他重新戴上眼镜,遮住眼底翻涌的情绪,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深深看了一眼办公室一角,三人的合照。
“舐犊情深。”荀文若轻叹,折扇点了点炎思衡紧绷的后背,“这担子,可又重了几分。”
……
回程的蒸汽马车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车厢内弥漫着王元瑛今早插在花瓶里的花香。
荀文若把玩着手中的折扇,翡翠制成的扇骨在昏暗光线下流转:“董休昭的身份你可知道?”
炎思衡只是摇了摇头。
荀文若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极低,仿佛马车厢壁都贴着不知谁的耳朵,“原本只是想帮你探探这两个人的底,没想到是真的得到了一个劲爆的消息。董休昭——他是尚书令的独子。这条消息,也是我离开办公室,倒咖啡的时候,我哥(荀休若)的人就秘密找上了我。三年前董氏宗祠祭祖,董休昭当全族之面,亲手焚了族谱——只因董初宰要将他的心上人送进宫,给二皇子当眼线。”
炎思衡搭在扶手上的指节猛地收紧,皮革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车窗外掠过的煤气路灯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宛如情报处刑讯室斑驳的墙面。
“所以他现在是……”
“孤狼。”荀文若“咔嗒”一声合上扇骨,金属撞击声惊醒了蜷在后座打盹的侍从,“孤狼的獠牙,咬人时从不犹豫。”
蒸汽车拐进梧桐掩映的私邸门廊时,水晶吊灯的光晕正泼洒而下。
王元瑛提着裙摆从旋转楼梯飞奔而下,珍珠耳坠在锁骨间荡出细碎银光。她穿了件鹅绒的居家软裙,发梢还带着浴后的湿气,整个人像从古典油画里跌落的精灵。
“思衡哥哥!”她扑到炎思衡跟前急刹住脚步,指尖下意识捏住他军装袖口的黄铜纽扣,“怎么样?还顺利吗?”
炎思衡嗅到她发间飘来的清冽柑橘香,记得荀文若提过,这是帝都贵族小姐圈新近追捧的异国香水。他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一切顺利。”
“真的?”王元瑛眼眸瞬间亮如星子,旋即又弯成狡黠的月牙,“我的塔罗牌果然灵验!今早抽出的就是‘宝剑骑士’!”她忽然拽住炎思衡的袖口往偏厅拖,“快来!庆功宴!”
偏厅长桌烛光摇曳,水晶杯中的红酒漾着玛瑙光泽。张文远正偷摸往嘴里塞来自加洛林的鹅肝酱,见炎思衡进门险些噎住;张儁乂手忙脚乱藏起啃了一半的阿尔萨斯黑松露巧克力;高孝伏则端坐沙发,仿佛入定老僧,只是衣襟上可疑的油渍出卖了他。
“你们……”炎思衡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王元瑛拎着裙摆轻盈转了个圈,“惊不惊喜?都是我亲手摆的盘!文若哥说你们男人谈正事最耗心神,得好好补补……”
话音未落,炎思衡已逼近王元瑛,军靴在地毯上碾出深痕,声音陡然沉冷:“你怎么知道我是去招募幕僚的?”
空气瞬间冻结。张文远喉结滚动,奶油蘑菇汤顺着汤匙滴回碗里;张儁乂的叉子“当啷”砸在瓷盘上;连高孝伏都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王元瑛眨眨眼,长睫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思衡哥哥你说什么呀?不是你自己……”
“我从未提过具体日期。”炎思衡的目光如淬冰的刀锋,刮过跟随自己最久的三个旗本。
“不准走!”王元瑛突然张开双臂拦在门前,雪纺衣袖滑落,露出半截皓腕,“是我逼他们说的!要罚就罚我!”她仰起脸,眼眶迅速漫上一层委屈的薄红,“你整天不着家,回来还要躲着我……我就不能关心关心你吗?”
炎思衡望着她微微发颤的指尖,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离开帝都那年,小丫头也是这样拦在马车前,怀里死死抱着连夜缝制的护身符。他无声地叹了口气,从军装内袋摸出一个深蓝天鹅绒盒子:“给你的。”
盒子里静静躺着一枚泪滴状的蓝宝石胸针,深邃如风暴前的海面。这是舒州城破后,他在帝国军需库深处一堆蒙尘战利品中翻出的唯一亮色。
王元瑛的眼泪“啪嗒”砸落,嘴角却高高翘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