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都察院那边……”
“都察院的军法官们会改口。你毕竟是二皇子这边少有的军中爱将。记住,要写得声泪俱下,把弃岛说成‘壮士断腕’。信上还要再附上南岛今年的赋税账本——二皇子会理解你的忠心的。更何况……二殿下需要‘自己人’掌兵啊。”
李永肃瘫坐在地,翡翠扳指在砖石上磕出裂痕。他突然想起十年前那个雨夜,弟弟李永泰跪在祠堂发誓要光耀门楣的模样。如今这救命稻草,竟成了他最后的遮羞布。
……
青铜缠枝香炉腾起的青烟在暗室织成蛛网,李永泰将求救信撕得粉碎。纸屑飘落在孔雀纹地毯上,被疾步来回的锦靴碾进丝线绣成的尾羽里。“放弃南岛的时候连个口信都不留,现在倒要牵连尚书台、二皇子替他擦屁股?”
屏风后突然传来三声规律的叩击声,紫檀木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李永泰猛地转身,只见董初宰裹着玄狐大衣立在阴影里,苍白的脸像是从冰窖里挖出的玉雕,连呼出的白气都凝着霜花。这位尚书令的指甲泛着青灰色,正摩挲着袖中露出一角的密报——那是他麾下侍从室的官员眼线深夜送来的。
“殿下可知,陛下今日清晨在军部的议事厅待了整整四个小时?”董初宰的声音像是生锈的刀刃刮过冰面,他抖开密报上沾着的雪粒,“军部麾下军械府新铸的三十门新式火炮全数拨给了大皇子麾下的近卫军第一军。”他枯瘦的手指突然扣住李永泰的手腕,寒意透过锦袍刺入骨髓,“要是这个时候,部保着李永肃,把他扔出去顶罪,明天刘武的人就能拿他空出的南岛总督之位,塞个刘武的心腹过去。到那时,殿下,你不仅损失了一名忠心耿耿的下属,失去了和刘武对抗的重要助力,也损失了监视炎思衡的眼线。”
刘文手中的翡翠扳指在案几上划出尖啸。他当然记得三天前刘昂在朝堂上的眼神——当刘武在朝堂上的军部代言人提议“整顿海防”时,那道目光在自己与董初宰之间来回逡巡,像在掂量两枚砝码。
“舅舅的意思是……”刘文刻意加重了称谓。
董初宰惨白的脸上浮起一丝冷笑,从怀中掏出血色火漆封存的卷宗:“李永肃的履历也算是不错,好歹是伏龙芝军事学院的毕业生,参军二十年,几乎了游骑兵大大小小的各项战役。其中更是镇压了十六起流民暴动,处决暴民近五万人。”他翻开某页被红笔圈住的战报,指尖在“伤亡不足百人”的字样上重重一叩,“满朝武将,有几个能像他这般把贱民的命当柴火烧?”
暗室里突然响起玉器碎裂声。李永泰的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他们家本就是寒门出身,但自己的哥哥却……他不禁想起去年冬至家宴时,李永肃醉醺醺地炫耀用流民试炮的“战绩”。那些被烧成焦炭的妇孺,此刻却成了保住这草包官位的筹码。
“陛下最近七天在军部秘密召开了不少于二十次会议。”董初宰呼出的白雾在密报上结出冰晶,“但凡和帝国接壤的前线地区,军粮储备突然增加三成,各州、郡、行省的铁匠铺都被征调锻造马蹄铁——这是要打大仗的征兆。”他枯槁的手指突然掐住刘文腰间玉佩的孔雀眼睛,“这时候临阵换将?殿下是盼着刘武的亲信去接管南岛船坞,还是……”
刘文深吸了一口气,拍开了董初宰的手,翡翠孔雀佩玉在案几上弹跳着,撞翻了香炉。青烟缭绕中,他看见董初宰的瞳孔缩成两点寒星——这是他在等自己最后的决断,“这件事就拜托舅舅了。”
董初宰抖落大衣上的香灰,双手抱拳行礼,“殿下圣明。明天早朝,老臣会奏请陛下,目前形势不明,南岛总督还是需要熟悉情况的人担任,更何况叛乱刚刚平定,更需要李永肃这样雷厉风行的人坐镇。”
……
咸涩的海风卷着硝烟余烬灌入南岛总督府,李永肃攥着军部文书的双手渗出油汗。鲸油灯烛台将“留任南岛总督”六个红色批注映得刺眼,他却总觉得那字缝里渗着血——就像三日前被吊死在港口的书记官,脖颈勒痕也是这般暗红。
“这次能平安留任,还是靠贾参谋长的计策。此计当真高明!”李永肃对着阴影里斟茶的人影举起茶盏,翡翠扳指在桌子上刮出谄媚的响动。十二扇雕花窗外,第五师的士兵正将“平叛英烈”的牌匾挂上辕门,可那木匾下压着的,分明是上周刚从贫民窟抓来的童工。
贾文和只是摆摆手,拿起透着苦丁茶香的茶杯:“总督大人说笑了,如果没有二皇子殿下的舍命相保……”他故意顿了顿,看着对方脸上的横肉因恐惧抽搐,“此刻您该在都察院的地牢试新烙铁的花样了。”
李永肃的喉咙发出吞咽唾液的咕咚声。他当然记得七天前那个暴雨夜——二皇子府的密使突然踹开他的寝门,扔下一叠都察院搜罗的罪证:官商勾结、克扣军饷的账本、虐杀战俘的供词……每一条都够诛九族。当时窗外雷鸣电闪,他跪在地上抓着密使靴子求饶的模样,定像极了港口那些被拖去喂鲨鱼的叛军。
“我明天就命人送二十箱南海明珠到贾参谋的府上!”他推过一叠地契,纸角还沾着港务账册的血指印。
“明珠就不必了。”贾文和拿起地契,将它送进了炭盆,“倒是之前我们扣押的那批前往北岛的商船……”火舌舔舐纸页的刹那,他瞥见了来自刘文的密信——透出了“密切注意炎……”几个字样,正被血渍晕染成诡异的图腾。
海浪声突然变得震耳欲聋。李永肃没注意到对方眼底闪过的精光,只顾着擦拭滚落下巴的冷汗。
“炎思衡此次也算是劳苦功高了。”贾文和突然开口,指尖摩挲着茶盏上北岛特产的犀角纹,“听说他亲率轻骑三日奔袭八百里,这等魄力……”他垂眸掩住激赏之色,却压不住袖中微颤的指尖——那天他在北岛看到战报上“阵斩叛军七百,己方伤亡二十七人”时,他竟失手打翻了砚台。
李永肃嗤笑着说:“不过仗着一腔热血的小毛孩罢了!带着群叫花子兵吃沙喝风,哪比得上咱们南岛将士舒坦?”他原本健壮的身躯,自来到南岛后就日渐肥硕了起来,身体陷进虎皮椅,震得桌上的孔雀金印滚落在地。
贾文和俯身拾起金印,冰凉的触感让他想起北岛送来的玄铁甲片。自从和炎思衡等人有了合作后,他就十分关心北岛的情况,最近更是听说:炎思衡将总督府每月一半的开支拨给北岛的公共开支、军队及军械府,自己就和士兵们一起吃黑麦饼。他忽然觉得掌心金印烫得灼人。
海浪在礁石上撞成碎沫,如同贾文和胸腔里翻涌的暗潮。二十年来他周旋于世家豪族间,看惯了李永肃这般脑满肠肥的蠹虫,却从未见过有人把玄铁战甲让给伤兵、自己裹着粗麻布冲锋,更何况还是国公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