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克文自认为他深夜前往梁子令营帐的行踪足够隐蔽,能够做到不留痕迹。
可惜,他低估了拓科拖在这座庞大军营中编织的无形罗网有多么严密细致。
塔克文前脚刚离开梁子令那顶守卫森严却位置偏僻的营帐,后脚,一道模糊的身影便从阴影中分离,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将塔克文与梁子令密会的消息,精准地传递到了拓科拖的耳中。
听着心腹低声而清晰的禀报,拓科拖正就着昏黄的烛光,批阅着一份关于占领区物资调配的文书。
他握笔的手稳如磐石,甚至连书写的节奏都没有丝毫紊乱,只是在听到“梁子令”三个字时,那双深邃如同古井的眼眸深处,才掠过一丝了然与冰冷的讥笑。
“知道了,退下吧。”拓科拖的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只是听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等心腹消失,他才缓缓放下笔,指尖在冰冷的桌面上轻轻一点。
塔克文……终究还是按捺不住了。
找上梁子令,他的用意,无非是想要在即将到来的长安京之战中,行险一搏,绕过自己这个力求稳妥的“绊脚石”,建立不世奇功,彻底压过安库斯。
但是,年轻人有锐气是好事,但要是这锐气不顾大局,甚至可能破坏陛下征服大陆的宏图,那就必须加以约束了。
拓科拖站起身,理了理身上的袍服。
他并非要去直接揭发塔克文,那样显得过于急切和低劣。他需要一个更加巧妙,也更加冠冕堂皇的切入点。
正好,他确实有要事,需要面见那位雄才大略的奥古斯都陛下——托里斯。
……
魔族中军大帐,如今已移至穿云关内一处相对完好的石制建筑内。
虽然依旧宽敞,但比起关外连绵百里的华丽营帐,终究多了几分战地的粗粝与硝烟未散的肃杀。
此刻,托里斯并未休息,他依旧矗立在巨大的军事地图前,双眼凝视着代表长安京的那个醒目图标,仿佛要将其看穿。
攻克穿云关的胜利,并未给他带来多少喜悦,反而像是一块沉重的巨石投入心湖,而激起的涟漪是西北的糜烂、加斯庭的噩耗,以及眼前这个百年帝国必然的困兽犹斗。
“陛下,总执政官拓科拖大人求见,称有要事禀报。”内侍的声音在帐外响起,打破了沉寂。
“让他进来吧。”托里斯头也没回,声音低沉。
拓科拖缓步走入,恭敬地行礼,姿态无可挑剔。
他的目光快速扫过托里斯隐含疲惫的背影,心中对这位奥古斯都陛下此刻的心境已经有了几分把握。
“不必多礼,拓科拖,有什么事?”托里斯转过身,目光落在了拓科拖身上。
“陛下,”拓科拖微微躬身,声音清晰而沉稳,“臣此来,一是为汇报前线各部休整及物资补充的初步方案,二是……心中有一虑,思索再三,觉得有必要向陛下陈情。”
“讲。”托里斯走到主位坐下,示意拓科拖继续。
拓科拖没有立刻提及塔克文,而是将话题引向了更宏大的战略层面:“陛下,我神族大军虽然攻克了穿云关,帝国脊梁已经出现了裂痕,但从最近的局势来看,无论是西北田单的负隅顽抗,还是加斯庭炎思衡的异军突起,都表明战事的演变,已经和我们战前的预估,有了很大的出入。”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先点在西北,再滑向加斯庭:“田单如跗骨之疽,牵制我神族苏拉所部的两个军团,并不停袭扰后勤,影响我军进攻长安京的节奏;炎思衡更是心腹大患,翻越天堑,连斩我神族大将,光复伊特鲁、居鲁士,兵锋直指加洛林,极大消磨了我军的锐气。额二人,已经成为了我军在东西两地的顽疾,要是不能尽快根除,恐生大变。”
托里斯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座椅扶手,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拓科拖见铺垫已足,话锋陡然一转,连带着声音也提高了几分:“陛下,臣在想,与其在帝国这面坚墙上继续耗费时日,等待帝国内部可能发生的崩解,或者和帝国的军团在长安京进行又一场血腥巷战,是否可以考虑动用更为决定性的力量,开辟全新的战场?”
托里斯的眼眸微微一眯:“你是说……”
“凯旋集团军!”拓科拖一字一顿地吐出这个名字,帐内的空气仿佛都随之凝固了一瞬,“陛下,卡琳娜公主殿下的凯旋集团军,是我神圣暗影帝国如今唯一完整建制、且战力冠绝诸军的集团军级单位!目前调来的‘暴风’、‘湮灭’虽然悍勇,却也并非其真正的核心。”
他手指划向地图上魔族本土与加斯庭之间的区域,最终重重落在伊特鲁的位置:“臣建议,可否请陛下下令,让卡琳娜公主率凯旋集团军主力,兵出圣马丁要塞!以其无敌的兵锋,自后方雷霆一击,席卷加斯庭,端掉炎思衡的根基!到时,可与汉尼拔将军南北对进,合力将炎思衡及其联军,彻底绞杀在加斯庭的土地上!”
他看了眼托里斯,继续说道:“一旦解决了炎思衡,光复加斯庭西部,我军便可挟大胜之威,自居鲁士南下,兵临上河郡!与陛下亲率的主力大军,形成东西对进、两线夹击帝国腹地的态势!到时,长安京纵然是铜墙铁壁,又能支撑几时?帝国覆灭,指日可待!”
拓科拖深吸一口气,总结道:“陛下,战事不能再拖了!炎思衡此人,已经用事实证明他拥有足以改变整个战局的能力。我们必须用泰山压顶之势,动用最强力量,彻底碾碎一切变数,才能确保神族霸业,早日功成!”
帐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托里斯的目光再次投向地图,仿佛在权衡着拓科拖的建议。
凯旋集团军……卡琳娜……
他的长女——卡琳娜,被誉为“神圣暗影帝国最璀璨的钻石”。
她的美貌足以令星辰失色,而她的军事才华与政治手腕,更是深得他的真传,甚至青出于蓝。
托里斯将帝国最精锐的军团交给她镇守腹地,本身就是他对她能力的最大信任和肯定。
暴风、湮灭军团在卡琳娜麾下,确实只算中游水准。
动用卡琳娜和她的凯旋集团军,无疑能极大加快征服的步伐,以绝对的力量粉碎一切抵抗。但……
托里斯缓缓摇头,“拓科拖,你的战略眼光,一向深远。此计要是能成功,确实可以收获奇效,一举定鼎乾坤。”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但是,凯旋集团军是我神族最后的战略支柱,是维系神族内部稳定、震慑四方不臣的定海神针。过早将它投入战场,万一发生不测……后果,非但征服大陆的计划可能受阻,甚至可能动摇神族根基,引发内部动荡。”
他没有明说,但拓科拖明白,奥古斯都担心的,不仅仅是军事上的风险,更是政治上的平衡。
凯旋集团军一旦远离本土,不论战事胜负,其本身的存在就是对其他公国和内部野心家的最强威慑。
要是这支力量受损,或者长期远离权力中心,难保不会有人心生异念。
而托里斯对魔族的掌控,又恰恰是建立在绝对实力和巧妙制衡之上的。
“况且,”托里斯继续道,“长安京已经是瓮中之鳖,司马错新败,士气受挫。朕还想看看,半个月后的总攻,能否一举拿下。汉尼拔在加斯庭,手握重兵,朕已经严令其尽快解决炎思衡。或许,不必动用凯旋集团军,局势也可扭转。”
这个结果,在拓科拖的预料之中。
抛出动用凯旋集团军的建议,本就是一石二鸟之计。
这样既展示了自己着眼于全局、敢于打破僵局的战略魄力,又巧妙地衬托出后续要提及的“小事”的重要性——看,我连动用帝国最终武力都在为陛下考量,又岂会无的放矢地搬弄是非?
见战略提议被暂缓,拓科拖脸上并无失望之色,反而恰到好处地露出理解和赞同:“陛下深谋远虑,是臣考虑不周。凯旋集团军是国本,不可轻动。那便依陛下之意,先观察长安京之战与加斯庭战况,再行定夺。”
他微微停顿,仿佛不经意般,将话题引向了真正的目标,语气变得略带几分迟疑与凝重:“只是……陛下,除了军国大事,臣近日隐约听闻一些……关于军中动向的琐碎传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托里斯的目光瞬间锐利起来,“讲。在朕面前,你无需做任何避讳。”
拓科拖斟酌着词语,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臣听闻……塔克文殿下,近日与武定侯梁子令,似乎……交往过于亲密。尤其是在这总攻前夕,二殿下深夜密访梁子令军营……臣担心,年轻人锐意进取固然可嘉,但梁子令此人,毕竟是降将,其心难测。要是二殿下受其怂恿,在长安京之战中行险躁进,只怕不是神族之福,也不是陛下所愿意见到的。万一打乱了陛下的整体部署,甚至影响了征服大业……”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已经表达得淋漓尽致。
托里斯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