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五,酉时末。残阳将坠,漫天泼洒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橘红与绛紫。历经千难万险,这支伤痕累累的队伍,终于抵达了拱卫帝都洛阳的最后一道天堑——伊阙。龙门、香山两座巍峨巨岳如沉默的巨人般夹峙而立,中间是奔腾不息的伊水。雄壮的关城扼守水陆要冲,箭楼高耸,雉堞森严,在血色黄昏中投下巨大而压抑的阴影。过了此关,便是天子脚下的京畿之地,象征着暂时的安全与最终的目标。
连日来的亡命奔逃、毒瘴暗箭,早已榨干了众人的体力与心神。李昭倚在颠簸的车厢内,脸色苍白,眼窝深陷,原本明亮的眸子也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疲惫,只有紧抿的唇角还残留着一丝倔强。华老闭目养神,布满皱纹的脸上是长途跋涉后的深深倦意,呼吸略显沉重。便是以仓垣之强健,此刻也难掩满面风尘,甲胄蒙尘,发髻微散,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依旧如同盘旋于绝壁的鹰隼,锐利、警惕地扫视着周遭越来越近的关城轮廓与山峦走势。眼见那象征安全的巨大城楼在望,一股难以言喻的松弛感,悄然在每个人紧绷的心弦上拨动了一下。入关,天子脚下,文甲纵有通天手段,也该有所收敛了吧?
然而,命运仿佛最残酷的戏弄者,总是在触手可及的希望前,降下更深的绝望。
就在距离伊阙关城不足三里的一处河滩平缓地——这里本该是歇脚喘息的最后一段坦途——异变,如同平地惊雷,轰然再起!
前方通往关城的宽阔官道上,毫无预兆地腾起遮天蔽日的烟尘!紧接着,是山呼海啸般的哭嚎、嘶喊、咒骂声浪,如同溃堤的洪水,汹涌澎湃地席卷而来!定睛看去,只见数百名丢盔弃甲、衣衫褴褛、面如土色的士兵,如同被无形巨兽驱赶的羊群,没头苍蝇般从关城方向疯狂溃逃下来!他们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不少人身上带着刀箭创伤,血污混合着泥垢,更有甚者,被同伴搀扶着,脚步踉跄,口中发出绝望而混乱的嚎叫:
“败了!全败了!快逃命啊!”
“瘟疫!军营里发瘟了!沾上就死!”
“让开!都让开!挡路者死!”
……
竟是一股从前线崩溃下来的乱兵!
这群彻底丧失理智与军纪的溃兵洪流,瞬间将官道上本就稀少的行人商旅冲得七零八落,哭爹喊娘。而洪流的前锋,如同嗅到血腥的鲨群,直直朝着李昭他们这支伪装成“药材商队”的队伍猛扑过来!
场面瞬间炸裂!哭喊声、尖叫声、兵刃无意识碰撞的刺耳声、被冲撞踩踏者的惨嚎声、骡马受惊的凄厉嘶鸣声……各种声音疯狂搅拌在一起,形成一片末日般的混沌音浪!烟尘滚滚,遮天蔽日,人影幢幢,如同炼狱中挣扎的鬼魅!
“保护车队!结圆阵!挡住!给我死死挡住!”赵锋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头皮炸裂般发麻,声嘶力竭地狂吼!这失去控制的溃兵潮,比任何训练有素的伏击都更可怕!他们只为求生,疯狂如野兽,一旦被卷入,瞬间就会被撕成碎片!剩余的八名甲士(路途艰险,又折损两人)皆是百战余生的精锐,闻令没有丝毫犹豫,爆发出最后的血勇,迅速以载着华老、李昭的骡车为核心,背靠车体,长矛如林般齐刷刷对外挺出,结成一个紧密的、闪烁着寒光的钢铁刺猬阵!试图以血肉之躯筑起一道堤坝。
然而,数百疯狂溃兵的冲击力,岂是区区数人之阵能挡?
“轰——!”如同惊涛拍岸,溃兵洪流狠狠撞上了小小的防御圈!
“噗嗤!”“咔嚓!”“啊——!”利刃入肉声、骨骼碎裂声、濒死惨叫声瞬间爆发!最外围的两名甲士,连人带盾被汹涌的人潮瞬间撞倒、淹没,连挣扎都来不及发出!防御阵型如同脆弱的蛋壳,被巨力狠狠砸开了一道巨大的缺口!更多的溃兵红着眼,如同嗅到腐肉的鬣狗,疯狂地扑向骡车!他们根本不在乎车里是什么,只看到车辆,便以为是运送粮草或财物的肥羊!
“抢!车里有吃的!”
“是药!是药!抢啊!”
肮脏的手爪伸向车帘,有人甚至开始用刀劈砍车辕!车厢剧烈摇晃,仿佛随时会被撕碎!
“滚开!”一声蕴含雷霆之怒的暴喝炸响!如同平地惊雷!仓垣的身影已如鬼魅般出现在车旁,长剑“沧啷”出鞘,寒光乍现!他并未大开杀戒,剑走轻灵,快如闪电,精准无比地削向那些伸向车厢的手臂!“唰!唰!唰!”数道血箭飙射,几只断手伴随着撕心裂肺的惨嚎跌落尘埃!这血腥狠辣的手段暂时逼退了车旁的溃兵,但更多的、更疯狂的溃兵正从两侧缺口如潮水般涌来,绝望与疯狂的气息几乎要将小小的车队彻底吞噬!
车厢内,华老透过剧烈晃动的车帘缝隙,看着外面地狱般的景象,听着溃兵口中声嘶力竭喊出的“瘟疫”二字,花白的长眉紧紧锁成了一个川字,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药囊,眼中是凝重到极点的忧虑。李昭的心更是沉到了谷底,但她强迫自己冷静,医者的本能让她死死盯住那些冲击车队的溃兵,尤其是其中几个穿着绛色号衣、左臂系着脏污灰布条的士兵——他们面颊呈现出不正常的潮红,呼吸急促如同破旧的风箱,眼神涣散带着高热特有的迷蒙,脚步虚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