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灿随着涌动的人流,沉默地走向军需处。两年的积饷,按照记载和最低标准,扣除了部分伙食衣物等耗用,他领到了一个小而沉甸甸的粗布钱袋。
里面是十五两散碎银子和几百个铜钱。对于双水村的农家而言,这已是一笔足以改善生活的财富。他将钱袋仔细地、稳妥地贴身藏好。
回到丙字队那间拥挤的营房,气氛变得微妙而复杂。有人兴奋地收拾着寥寥无几的行装,热烈讨论着该带什么回去;有人沉默地坐在通铺上,望着墙壁出神,面露忧色;也有人眼神飘忽,闪烁着难以捉摸的光芒。
洛灿默默地坐在自己的铺位边缘,取出断水刀,用一块干净的软布,一遍遍擦拭着冰凉的刀身与那油亮的刀柄。这时,炊事班那个头发花白、瘸了一条腿、在军营里混了大半辈子的老伙夫魏头,抱着一坛劣质土酒,醉醺醺地晃悠到了营房门口。
他浑浊的老眼扫过里面这些即将奔赴战场、脸上还带着些许茫然的年轻面孔,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唏嘘。
“省亲?嘿……省亲好啊……”老魏头仰头灌了一口辛辣的酒液,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能回去看一眼……是福气……比那些……那些再也回不去的……强多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带着某种魔力,吸引了营房内不少人的注意,包括正在擦刀的洛灿。
“老魏头,你嘀咕啥呢?谁回不去了?”一个年纪稍轻的锐士忍不住开口问道。
老魏头醉眼朦胧地瞥了他们一眼,打了个浓重的酒嗝,抬起枯瘦的手指,颤巍巍地指向营房后面那片荒凉起伏的山坡方向,“喏……瞧见没……冻土营里练废的……苗子营里淘汰没撑过来的……还有咱们锐士营,接了任务……没能回来的……都埋在那儿了……乱葬岗……连块像样的木头牌子都没有……就一堆……长满了杂草的土疙瘩……”
营房内的空气,瞬间凝滞!先前那些兴奋的讨论声戛然而止,如同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一股冰冷的寒意,从每个人的脚底板直窜上天灵盖,让人汗毛倒竖!
老魏头又仰头灌了一大口酒,发出几声比哭还难听的嘿嘿惨笑,“当兵吃粮,脑袋就别在裤腰带上了……能活下来,能有机会回家瞅一眼……知足吧……知足吧……”
他抱着那半空的酒坛,脚步踉跄,摇摇晃晃地走了,留下身后一片死寂,以及那沉重得几乎让人喘不过气的压抑。
洛灿擦拭刀身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乱葬岗……那些没能熬过淬炼、没能从任务中归来的同伴……这就是被淘汰者、失败者最终的、也是唯一的归宿。
战争的残酷与生命的廉价,以这种最直白、最冰冷、最不留情面的方式,再次血淋淋地摊开在他们这些即将踏上战场的年轻人面前。
翌日,天色未明,军营还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雾气中。洛灿已收拾好自己简单的行囊——主要是那个装着军饷的贴身钱袋、用油布仔细包裹的断水刀,以及那本边缘已有些磨损的《莽牛劲》册子。
他拒绝了张奎等人提议合伙雇佣骡车的想法,选择独自步行返回双水村。他需要这段路,需要这脚步,来重新丈量这两年被军营生活隔开的距离,来平复那颗因即将归家而剧烈跳动又因前路未卜而沉重异常的心。
归心似箭,步履却沉。
两年的军营生涯,如同最深沉的烙印,已刻入他的骨血。背后,是那片埋葬了无数无名者的荒凉乱葬岗;前方,是注定尸山血海、生死一线的北境战场。
而中间这短暂得如同偷来的两日省亲假期,是他冰冷铁血的军旅生涯中,仅存的、连接着过往那贫瘠却温暖的平凡世界的缝隙。
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背后的行囊,里面有用军饷在城里买的几尺厚实棉布、一包饴糖和一根廉价的、却雕刻着小花的木簪。抬起头,目光穿透清晨的薄雾,望向双水村所在的方向。初冬的寒风带着凛冽的哨音,吹动他额前几缕略显凌乱的发丝。
故乡那熟悉的、低矮的轮廓已然在望,而身后,远征的尘烟,仿佛已无声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