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南方道路上一骑绝尘而来,马蹄声急如骤雨。马上骑士身背赤色羽毛信筒,冲到驿门前几乎是从马背上滚了下来,人未站稳,嘶哑的喊声已到:“兖州急报!换马!”早有准备的驿卒立刻牵出一匹已备好鞍鞯的骏马。那传令兵将背上信筒交由驿丞验看符牌,签收画押,随即抓过驿卒递上的水囊猛灌几口,甚至来不及擦嘴,便又翻身上马,猛抽一鞭,向着邺城方向狂奔而去。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耗时不过半盏茶的功夫。
此情此景,深深烙印在司马懿眼中。
晚间,在驿站提供的简陋饭堂里用饭。饭食粗糙,却能果腹。旁边一桌坐着几名看起来是押运物资的低阶军官,正边吃边聊。
“娘的,这趟差事真是紧,腿上都快磨出茧子了。”
“知足吧,跟着丞相打仗,粮饷何时短过?上次打邺城,王五那小子砍了个校尉,立马升了队率,赏钱够他老家盖房娶媳妇了!”
“啧,赏是厚,罚也狠啊!还记得去年开春,李麻子那队人行军踩了青苗,督战的愣是当着全军面把带头那几个砍了脑袋!丞相自己的马惊了踏了麦子,还割了头发代首呢…这谁还敢犯令?”
“废话,没这规矩,能打胜仗?光是赏,底下那帮杀才早翻天了…”
他们言语粗粝,却透着一种对军纪和赏罚制度的信服,以及对曹操混合着敬畏与崇拜的朴素情感。这与邺城士林的清谈、流民潮的绝望,截然不同。
司马懿慢慢吃着饼,偶尔与身旁一位沉默喝酒的老卒搭话。那老卒须发花白,脸上带着刀疤,似是退役后留在驿站的。司马懿递过一小壶带来的酒,老卒看了看他,接过抿了一口,话匣子稍稍打开。
“老汉我看多了,”老卒声音沙哑,“这乱世,兵过如篦,匪过如梳。像曹公这样,规矩大,但赏罚分明,不克扣粮饷,当兵的知道为啥拼命,能活着拿到赏钱…这就是好队伍了。别的,都是扯淡。”
是夜,司马懿躺在硬榻上,窗外巡夜士兵的脚步和更梆声规律得如同心跳。忽然,远处马厩方向传来一阵短暂的骚动和呵斥声,似乎有人想偷窃马料被抓。吵闹声很快平息,一切重归死寂,处理得快速而沉默,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彻底无眠。
白日所见所闻在脑中纷至沓来,与之前的经历猛烈碰撞。那吞噬一切的流民潮,是绝对的无序,是地狱。而这里,则是用钢铁般的纪律、高效的组织、冷酷的刑罚和精准的赏赐,强行塑造出的秩序。
他明白了。
曹操的力量,并非仅仅来自兵多将广,而是源于将暴力高度地组织化、制度化、去人性化。它是一架精密、冷酷、只为战争和征服而存在的机器。法是它的框架,赏是它的燃料,罚是它的刹车,而对曹操的绝对敬畏则是它的灵魂。
这力量,既是终结那场黑色噩梦的唯一希望,其本身也蕴含着一种吞噬个体、不容置疑的压迫性。它强大,好用,但也极度危险。
他对“强力”的理解,从未如此刻般具体而深刻。在这崩坏的世道,仁义道德是空中楼阁,唯有这种看得见、摸得着、令人畏惧的有组织的暴力,才是唯一的硬通货。要生存,要有所作为,就必须深入理解、乃至最终驾驭这种力量。
次日清晨,结算了微不足道的费用,马车驶离了这座军驿。
回望那座在晨曦中如同黑色磐石的堡垒,司马懿的目光沉静如水,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深邃。
它像一个微缩的图腾,向他展示着这个时代最真实、最残酷的运行法则。前路依旧未知,但他手中的罗盘,已然指向了更清晰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