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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庐中困兽(2/2)

司马懿安静地听着,面色恭敬如初,不时微微颔首,仿佛被这番慷慨陈词所深深打动。他甚至能适时引《左传》、《论语》中的句子,与崔愈探讨一番“王道”与“仁政”的理想蓝图,言语间展现的扎实学识与悟性,让崔愈枯槁的脸上也露出了些许慰藉之色,仿佛在荒原中遇到了稀有的知音。

然而,在司马懿那平静如湖面的表象之下,思绪却如冰层下的暗流,汹涌而冷彻。崔愈激昂的控诉,于他耳中,却奇异地化作了另一番景象。

当老者痛斥“国贼”之时,司马懿眼前浮现的,却是邺城门口那森严壁垒、甲胄鲜明的守军,是传令兵马蹄踏过街道时不容置疑的急促,是市集口那一闪而过的、维持着某种残酷秩序的刀光。他心下默然:“这‘国贼’之手,固然沾血,却也在废墟之上强行箍起了一道堤坝,暂阻了那吞噬一切的混沌洪流。若无此等雷霆之力,此刻河北,恐怕早已是饿殍塞道、易子而食的人间地狱,届时,又有谁人能安坐于此,从容辨析忠奸?”

崔愈每每强调“忠臣不事二主”的节义,司马懿便感到袖中那枚代表家族身份的玉玦仿佛陡然沉重了几分。他想起父亲司马防书房中那沉郁的目光,那句“家族存续高于一切”的教诲,如同烙印般刻在心头。温县高墙之内,百余口族人的安危祸福,岂能寄托于这空中楼阁般的“清议”风骨?倾巢之下,安有完卵?

至于崔愈对袁绍那充满惋惜的追忆,在司马懿听来,更是迂阔之论。官渡之战的尘埃早已落定,曹操以少胜多的狠决果断,袁绍集团内部的猜忌拖沓,高下已判。成败岂能归于时运?败亡者,必有其取祸之道。沉湎于对一个失败者的哀悼,于这亟待秩序与生机的破碎山河,有何裨益?

他静静地望着眼前这位慷慨激昂却困守茅庐的老者,仿佛看到了一头被关在华美却腐朽牢笼中的衰老瑞兽。它的吼声依旧带着古老的威严,它的姿态维持着曾经的骄傲,但它利爪已钝,獠牙已落,再也无法踏出牢笼一步,去影响外面那个真实、残酷、弱肉强食的世界。它的坚持,固然令人钦佩,却也清晰地预示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司马懿知道时机已到。他放下粗陶茶杯,语气依旧温和谦逊,却像一枚精心打磨过的冰针,轻轻地、准确地刺向对方用理想构建的气泡:“先生之志,如山岳不移,晚辈感佩万分。先生之言,亦如洪钟大吕,发人深省。然…”

他稍作停顿,目光清澈而坦诚地看向崔愈,仿佛真的只是在请教一个难题:“晚辈斗胆有一惑,一路行来,见百姓流离,饿殍遍野。彼等濒死之际,口中只呼儿唤女,乞求食粮,眼中所见,唯生死二字…似乎…并不追问施粥之人是忠是奸,所奉是汉是魏。晚辈愚见,惑而不能解:若强权不止于屈人之志,更要断人之食,灭人之族,使我等连‘守正’之躯、‘存气’之机皆无,又如之奈何?譬如城外流民,其所求者,非忠奸之辨,实活命之粮耳。敢问先生,于此情此景,‘王道’与‘仁政’,当何以自处?又何以处之?”

崔愈猛地一怔,脸上因激动而泛起的红潮迅速褪去,变得灰白。他张了张嘴,干瘪的嘴唇嚅动了几下,想厉声反驳这近乎“背弃道义”的言论,想再次强调“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千古训条。但司马懿话语中那赤裸裸的、关于生存的、无法用道德言辞掩盖的残酷图景,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岩石,轰然砸落,将他那些高妙而脆弱的道理压得吱呀作响,一时竟无法完整出口。他挣扎了半晌,胸口起伏,最终只能强声道:“此…此乃舍本逐末之言!岂能因贪一时之生,而忘万古之义!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纵是…纵是饿死,亦不可失却气节!”然而,这话语出口,却显得如此空洞、虚弱,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连他自己似乎都无法完全说服自己。

茅庐内的气氛陡然变得滞重而尴尬。油灯的光芒跳跃着,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放得很大,扭曲不定。

又勉强闲聊了几句无关痛痒的经义,司马懿看出崔愈的心神已乱,便适时地、无比恭敬地起身告辞。

崔愈送至竹篱门口,神情复杂难言,最终只是化作一声长叹:“仲达才思敏捷,见识…非凡。然前途漫漫,世道诡谲,望…勿失本心,莫要…被机变之术所误,堕了士林清望。”这更像是一句对自己毕生信念的坚持,而非对眼前这个年轻人的真切祝福。

“谢先生教诲,晚辈谨记。”司马懿深深一揖,姿态无可挑剔。

转身离开那座名为“访客庐”的精神囚笼,司马懿的步伐沉稳依旧,但内心已然澄澈如镜,最后的一丝迷雾散尽了。

崔愈代表的那种纯粹的、基于道德理想的旧式士人道路,在这崩坏残酷的世道面前,已被彻底证明是条走不通的死路。个人的操守与信念,若无强大的力量作为依托,在时代的洪流与生存的铁律面前,轻如鸿毛,瞬间就会被碾得粉碎,甚至显得可笑。

他彻底明白了:要生存,要有所作为,要保住司马氏百年基业,必须放弃一切不切实际的幻想。必须依附于能提供最基础秩序和生存保障的强大力量——无论这种力量看起来多么冷酷,无论其掌控者的手段多么值得质疑。并且,必须深入其中,理解它,利用它,最终目的,是为了让家族成为这力量的一部分,甚至…掌控它。

马车驶离村落,将那座孤零零的茅庐和它所代表的一个逝去的时代、一种无力的坚持,远远抛在身后,迅速缩小,最终消失在冬日荒芜的地平线下。

司马懿收回目光,面容沉静如水,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冰冷。他的“游学”已近乎完成。思想的“成人礼”已然结束。

接下来,该为司马家的未来,做出最冷静、最务实的选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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