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的太尉府,早已收拾停当,却难免透着一种陌生的空旷。司马懿到任后的第一件事,并非拜访权贵,而是递上名刺,前往司徒陈群的府邸拜会。
“陈公,”司马懿执礼甚恭,仿佛仍是当年那个初入仕途的晚辈,“懿初返京师,诸多事务,还需陈公指点。”
陈群比司马懿年长,气色已见衰颓,他拉着司马懿的手,感叹道:“仲达不必过谦。西陲能得安定,你居功至伟。如今回朝,正好你我同心,共辅陛下。”
然而,这番“同心”之景并未持续多久。在一次常朝上,议题触及了是否恢复前朝肉刑。曹爽麾下的黄门侍郎邓飏引经据典,慷慨陈词,认为乱世当用重典,肉刑可极大震慑奸猾之徒。
轮到司马懿发言时,他出列躬身,声音平稳而清晰:“陛下,臣以为不妥。肉刑残酷,断人肢体,毁其生计,易使民心离叛。治国之道,在于教化,在于安民,使其有恒产而有恒心。若一味恃刑,恐非长治久安之策。当前之要,在于休养生息,恢复民力,而非以酷法立威。”
他的观点务实而持重,与邓飏等人的激进形成鲜明对比。高坐龙椅上的曹叡,手指轻轻敲着扶手,未置可否,只是淡淡地说:“太尉与邓黄门所言,皆有道理,容朕细思。”
退朝时,曹爽与邓飏、何晏等人走在前面,语带讥讽:“司马公久在边陲,怕是忘了中原礼法之重了。”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飘入司马懿耳中。司马懿恍若未闻,步履从容地与光禄勋高堂隆讨论着洛水堤防的修缮事宜。
就在这微妙的平衡中,一场风雪带来了噩耗。司空陈群,病逝了。
陈群的灵堂布置得素洁而庄重。司马懿一身缟素,亲自在灵前焚香、奠酒,执的是弟子之礼。他看着棺椁中老友平静而苍白的面容,往昔同在曹丕府中谋划,共同制定《九品官人法》的岁月历历在目。一股巨大的、物伤其类的悲凉,如同灵堂外的寒风,瞬间穿透了他看似坚不可摧的心防。
在回府的马车里,车厢密闭,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司马懿靠在车壁上,闭着眼,对坐在对面的司马师幽幽一叹:“陈长文一去,先帝遗诏中的辅政之臣,又凋零一人。如今这朝堂,尽是年轻人的天下了。”声音里透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苍凉。司马师看着父亲瞬间似乎佝偻了几分的肩膀,心中凛然。
陈群的葬礼后不久,一场别开生面的御前展示在皇宫后苑举行。巧匠马钧改良的司南车,无论车身如何转向,车上木人所指,永为正南。更有那“水转百戏”,借助水流,驱动无数木制伶官歌舞跳跃,击鼓吹箫,甚至抛掷木剑,缘绳倒立,精巧绝伦。
曹叡看得龙颜大悦,不住称赞:“妙哉!真乃巧夺天工!”当即厚赏马钧。曹爽在一旁凑趣道:“此等祥瑞奇技,正显陛下圣德感天,盛世将至!”
曹叡兴致勃勃,转头看向一旁静立观摩的司马懿,问道:“太尉观此奇技,以为如何?”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司马懿微微躬身,措辞谨慎:“陛下,马钧之巧,臣叹为观止,足见天工开物,奥妙无穷。”他先肯定了技艺本身,随即话锋微转,“然,昔年墨子善守御之具,公输般能造飞天木鸢,其技皆精,然于匡扶天下,终不及孔子之仁德王道。臣愚见,治国之要,仍在农桑之本,武备之实,刑赏之公。此等技艺,可供娱赏,若倾举国之力以求,恐分散民力,于国无大益。”
他的话语,像一颗小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荡开一圈无声的涟漪。曹叡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沉吟片刻,摆了摆手:“太尉老成谋国,言之有理。今日且观艺,不谈国事。”
回到太尉府书房,炭火盆驱散着春寒。司马昭忍不住道:“父亲,今日陛下明明甚是喜爱,曹昭伯等人亦极力迎合,父亲何必出言逆耳?恐惹陛下不悦。”
司马懿正用火箸拨弄着炭火,闻言头也不抬:“昭儿,你只看到陛下一时之喜。陛下是明主,岂会真因奇技淫巧而荒废国本?为父今日之言,非为扫兴,而是提醒陛下,何为根本。曹昭伯辈,除了阿谀奉承,还能做什么?我等若亦如此,与彼辈何异?陛下需要能做事、敢直言的老臣,也需要会凑趣的幸臣。”
他放下火箸,炭火的红光映在他深邃的瞳孔里,跳跃不定:“在洛阳,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沉心静气,结交该结交之人,看清该看清之路。我们的根基,不在这一时的口舌之利,而在关中的旧部,在河内的世族,在……时间。”
窗外,洛阳的夜空下,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密的雨丝,无声地浸润着这座帝国的权力中枢。书房内的灯光,将司马懿的身影拉长,投在墙壁上,沉静如一座即将喷发前夜的火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