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林薇院士的会面,被安排在三天后的下午。这三天,对顾砚辞而言,是另一场与时间的残酷赛跑。他需要从发布会后那场几乎掏空他的精力透支中恢复过来,至少要恢复到能够支撑一场高强度、高规格对话的状态。
苏晚晚几乎调动了所有医疗资源,制定了一份精确到分钟的恢复计划。营养支持、神经镇痛、肌肉松弛、物理治疗……每一项都被严格把控。顾砚辞异常配合,甚至可以说是对自己苛刻。他忍受着康复训练中熟悉的挫败感和疼痛,吞咽下种类繁多的药物,只为了能在会面时,保持大脑的绝对清醒和身体最基本的稳定。
他清楚地知道,林薇院士欣赏的或许是他的“勇气和格局”,但最终决定是否合作的,一定是基于冷酷的技术逻辑和严谨的科学判断。他不能允许自己以一副病骨支离、连坐稳都困难的形象出现在对方面前,那不仅是对自己的不尊重,更是对这次宝贵机会的浪费。
会面当天,顾砚辞坚持换上了一身熨帖的深灰色西装,坐在书房特意准备的、带有隐形支撑的高背椅上。苏晚晚细心地调整了室内光线,既保证明亮,又不至于刺眼,同时将一些必要的医疗监测设备巧妙地隐藏在视线之外。她自己也穿着一身利落的职业套装,站在顾砚辞身侧稍后的位置,既是医疗顾问,也是并肩作战的伙伴。
下午三点整,林薇院士准时抵达。她是一位看起来约莫六十岁上下的女性,身材清瘦,穿着朴素,头发一丝不苟地在脑后挽成一个髻,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清明,带着学者特有的审视和距离感。她只带了一名年轻的助理,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进入了主题。
“顾先生,苏医生。”林薇院士的声音平缓,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开门见山,“我看过发布会的录像,也初步浏览了你们提供给江特助的部分技术构想。坦率地说,很震撼,但也充满了……理想主义的冒险色彩。”
她的开场白直接而尖锐,没有任何客套。顾砚辞迎着她审视的目光,背脊挺得笔直,尽管腰骶深处传来的沉重压力和神经末梢的刺痛从未停止,但他的脸上看不出丝毫异样。
“林院士,感谢您拨冗前来。”顾砚辞的声音比平时略显低沉,带着一丝大病初愈后的沙哑,却异常稳定,“理想主义需要现实的基石。我们邀请您,正是希望用最严谨的科学逻辑和临床数据,来验证这份‘冒险’的价值。”
林薇院士微微颔首,目光转向苏晚晚:“苏医生,你在骶神经损伤康复领域的前沿研究,我有所关注。从纯学术角度,你提出的‘神经接口与功能性电刺激闭环调控’结合‘靶向药物局部递送’的思路,具有一定创新性。但我想知道,你们如何解决信号解码的特异性和稳定性问题?如何避免长期电刺激带来的组织耐受和潜在的神经纤维化风险?”
问题直指技术核心,且极其专业、刁钻。
苏晚晚没有丝毫怯场,她上前一步,从容不迫地开始阐述。她引用了大量的实验数据和最新文献,结合顾砚辞具体的生理指标和反应,详细解释了他们如何通过多模态信号融合算法提高解码精度,如何设计动态调整的电刺激参数以避免组织耐受,以及他们正在探索的、利用生物可降解材料作为药物载体以减少长期副作用的研究方向。
她的表述逻辑清晰,数据扎实,既有理论高度,又紧密贴合临床实际需求。林薇院士听得非常专注,不时提出更深入的追问,苏晚晚均能一一解答,偶尔两人还会就某个技术细节进行短暂的、高浓度的学术讨论。
顾砚辞在一旁静静听着,大部分时间保持沉默。他深知,在这个纯粹的学术和技术层面,苏晚晚是绝对的主角。他能做的,是展现出对苏晚晚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支持,以及,在关键时刻,将技术拉回到商业和人文的视角。
当苏晚晚阐述告一段落,林薇院士沉默了片刻,手指轻轻敲击着座椅扶手,似乎在权衡。然后,她再次看向顾砚辞,目光更加深邃:
“顾先生,技术路径有其挑战,但并非完全不可行。我更关心的是,你如何确保‘新生科技’不会重蹈许多生物技术公司的覆辙——在资本和市场的压力下,偏离科研的严谨,急功近利,甚至……在伦理边界游走?”
这个问题,比技术问题更加沉重,直指商业模式的灵魂。
顾砚辞深吸了一口气,这个细微的动作牵扯到了胸腹的肌肉,带来一阵隐痛,但他面色不变,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林院士,‘新生科技’的诞生,源于我切身的痛苦和对现有解决方案的绝望。它的核心驱动力,不是单纯的商业利益,而是解决真实世界的问题,是给予像我一样的人,一个有尊严、有希望的选择。”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起来,带着一种经历过市场腥风血雨的冷静和决绝:“资本是工具,不是目的。我会确保‘新生科技’拥有健康的资本结构,引入真正理解长期主义价值的战略投资者。同时,我们将设立独立的科学与伦理委员会,聘请包括您这样的权威专家进行监督。任何关键决策,尤其是涉及临床安全和伦理的决策,必须通过委员会的审核。”
他身体微微前倾,尽管这个动作让他额角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但他的眼神却更加炽烈:“至于市场压力……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在这个领域,安全性和有效性是唯一的通行证。任何急功近利的行为,都是在摧毁我们立足的根本。‘新生科技’可以走得慢,但每一步,都必须踩在坚实的科学和伦理基石上。这是我顾砚辞用个人信誉和全部身家做出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