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呼啸,坐在冰冷水泥地上的女工们冻得瑟瑟发抖,嘴唇发紫,但没有人退缩。
车间里,男工们也开始骚动不安,没有女工做辅助工作,很多工序无法完成。
深夜。
寒风刺骨。
女工们互相依偎着取暖,又冷又饿,士气开始低落。
突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金属碰撞声从厕所方向传来。小艳警惕地抬起头。
只见周建国带着十几个平时跟他关系不错的男工,扛着砖头、拎着水泥桶、拖着几块大小不一的破木板,正走向女厕所!他们手里拿着工具,一言不发,开始干活!
“你们干什么?!”小艳站起来,厉声问道。
周建国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头也没抬,瓮声瓮气地说:“还能干什么?给你们修厕所!真让你们冻死在这儿,明天谁帮我们递工具?”
男工们动作麻利。
有人用砖头在长条便池之间飞快地砌起矮墙隔断。有人用木板钉成简陋的门板。周建国则带着几个人,用废铁桶在角落里砌了个简易的烧水炉灶,又从废料堆里扒拉出一块相对平整的木板,用烧红的铁条在上面歪歪扭扭地烙了几个大字:妇女专用。他把木板钉在了女厕所新装的门板上。
小艳注意到,那块木板的背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些斑驳的红色油漆字迹,隐约可见“……打倒……”“……批斗……”等字样,显然是某个废弃的“文革”标语牌。
天快亮时,一个虽然简陋、但总算有了隔间门板、并且在角落里有了一个能烧热水化冻冲厕的炉灶的女厕所,宣告完工。
男工们累得瘫坐在地上,浑身沾满泥灰。
周建国走到小艳面前,把一把粗糙的铁丝拧成的简易门闩塞给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依旧硬邦邦的:“喏,门闩。自己锁好。”说完,他招呼着其他男工,拖着疲惫的脚步离开了。
女工们涌进“新”厕所,摸着那粗糙但结实的隔板门,看着角落里冒着热气的炉子,激动得热泪盈眶。小艳看着门板上那歪歪扭扭的“妇女专用”四个字,又看了看角落里一堆废弃的齿轮。
她走过去,挑了几个大小合适的,用铁丝和焊枪,笨拙但牢固地将它们焊成了一个带有多个小格子的、方方正正的铁盒子——一个简陋但实用的纸巾盒。她将它钉在了厕所最里面的墙上。
第五节:油污里的勋章
省技工大赛的决赛现场,气氛紧张得如同拉满的弓弦。巨大的厂房被临时征用,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机油味、金属切削的焦糊味和选手们身上散发的汗味。巨大的横幅悬挂在高处——“弘扬工匠精神,争当技术标兵”。
评委席上,坐着头发花白、神情严肃的老技师和穿着中山装的领导。
梅小艳站在分配给她的工位前,心跳如鼓。她面前是一台从德国引进的、价值不菲的电脑提花织机。流线型的机身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密密麻麻的德文警示标签像一道道符咒贴在上面,复杂的控制面板闪烁着令人眼花缭乱的指示灯。
这次决赛的题目就是:在限定时间内,找出并排除这台“罢工”的提花织机的故障。
其他工位上,清一色是男选手。他们或调试着自己的设备,或胸有成竹地检查工具,偶尔瞥向小艳这边,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不屑。
观众席上,周建国也来了,坐在角落里,脸色阴沉地看着。
“比赛开始!”随着裁判一声令下,选手们立刻行动起来。
小艳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她戴上劳保手套,拿起工具,熟练地打开提花织机厚重的防护罩。里面是迷宫般复杂的传动机构、密密麻麻的电路板和色彩斑斓的控制线路。
她按照操作手册的指引,一项项排查:电源、驱动、传感器、程序……汗水很快浸湿了她的鬓角,顺着脸颊流下,和着油污,在她脸上画出道道痕迹。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其他工位陆续传来机器重新启动的轰鸣声和选手兴奋的低呼。小艳这边却依旧死寂。巨大的压力像山一样压来。几个评委也踱步到她工位附近,皱着眉头看着。
“啧,女人修机器,到底是不行。”
“看那样子,拆都拆不利索,还能装回去?”
“瞎耽误工夫!这种精密设备,就不是女人该碰的!”
窃窃私语像毒针一样钻进耳朵。小艳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但她咬紧牙关,目光更加专注。她排除掉了所有常见故障可能,问题一定出在最核心的机械部分!
她将目光投向了提花机构的核心——那根粗大的、连接着无数提花针的主轴。她小心翼翼地拆卸下周围的防护件,用强光手电筒照射进去仔细检查。
终于,在主轴靠近驱动齿轮连接处,她发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弯曲变形!正是这毫厘之差,导致提花针定位不准,机器无法正常运行!
“找到了!主轴轻微变形!”小艳兴奋地低声喊道,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变形?哈哈!”旁边一个刚修好自己机器的胖选手忍不住嗤笑出声,他凑过来,斜睨着那根粗大的主轴,“找到了?然后呢?梅大工程师,你会校直吗?这可不是你们女人绣花!校直这种主轴,需要专门的液压设备!你有吗?用手掰直啊?哈哈!”
其他选手和观众席上也传来一阵压抑的哄笑。
评委们也微微摇头,显然认为这超出了比赛现场的条件范围。
小艳的脸涨得通红,屈辱感再次袭来。但她没有理会那些嘲讽。液压设备?这里当然没有!但她有办法!她想起了在技校车间,用搪瓷缸煮钢条校直小零件的土办法!
她飞快地跑到工位旁边的材料区,找到一根直径合适的备用高强度合金钢条。她拿起自己那个印着红双喜的旧搪瓷缸,跑到厂房角落的热水供应处,接了满满一缸滚烫的开水。
然后,她将钢条小心地放入搪瓷缸中,直接架在工位旁一个闲置的电炉上加热!
“她在干什么?”
“煮钢条?疯了吧?”
“哈哈,给德国机器
哄笑声更大了。评委们也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周建国在角落里皱紧了眉头。
搪瓷缸里的水剧烈翻滚,蒸汽升腾。钢条在沸水中渐渐变得暗红发亮。小艳用长柄钳子夹住烧红的钢条一端,将它迅速抽出,对准提花织机主轴弯曲变形的位置,用尽全力,将炽热的钢条紧紧贴压上去!
“滋啦——!”一阵白烟伴随着刺耳的金属摩擦声腾起!高温瞬间传导!
小艳咬着牙,忍受着灼人的热浪,双手死死压住滚烫的钢条,利用热胀冷缩和杠杆原理,小心翼翼地校正着主轴的弯曲度。汗水如同小溪般从她额头流下,滴落在滚烫的钢条上,瞬间化作白汽。她身上那件深蓝色的工装裤(就是那条仓库里的牛仔裤,被她改成了工装裤),早已被油污浸透,此刻又被汗水打湿,紧紧贴在腿上。
时间紧迫!
钢铁的温度在快速下降!
小艳争分夺秒。
矫正到关键处,她嫌手套碍事,竟然一把扯掉劳保手套!光着手,抓起一大团吸饱了机油的肮脏棉纱团,不顾那刺鼻的气味和粘腻的触感,快速擦拭着主轴校正部位周围的油污和铁屑,以便更清晰地观察校正效果!
机油浸透了她裸露的手指,混合着汗水,滴滴答答地落下。那件深蓝色的工装裤裤腿,更是被当成了抹布,在擦拭时沾满了黑亮的油污。
她整个人,仿佛刚从油污里捞出来。
终于!当钢条彻底冷却变黑时,小艳用千分尺反复测量——弯曲度被成功校正到了允许范围内!
她顾不上擦汗,也顾不上满手的油污和身上刺鼻的气味,以最快的速度将所有拆卸的部件装回原位。汗水流进眼睛里,辣得生疼,她也只是用力眨眨眼。
当最后一颗螺丝拧紧,她颤抖着手指,按下了启动按钮。
“嗡——嗡——嗡——”一阵平稳的电机启动声响起!
控制面板上的指示灯依次亮起!
紧接着,“咔哒咔哒”的提花针定位声清晰传来!
“唰——!”织梭带着彩色的丝线,流畅地穿过经纱!
一块色彩斑斓、图案精美的提花布,开始一寸寸地在织口下诞生!
成功了!
整个赛场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的哄笑、嘲讽、窃窃私语都消失了!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台重新焕发生机的德国提花织机,看着那个站在机器旁、浑身油污、汗水淋漓、像从泥坑里爬出来的瘦小女孩。
评委们激动地围拢过来,仔细检查着织出的布面和机器运行状态,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叹。
“奇迹!简直是奇迹!”
“没有专用设备,用这种土办法校直主轴!太有创造力了!”
“姑娘,你是怎么想到的?太了不起了!”
那位头发花白的主评委激动地握住小艳沾满油污的手:“梅小艳同志!恭喜你!排除故障用时最短,方法最具创造性!你是当之无愧的冠军!请告诉我们,是什么支撑你克服困难,完成这项几乎不可能的任务?”
聚光灯打在小艳身上。
她浑身沾满油污,头发被汗水黏在额头上,手指漆黑,深蓝色的工装裤裤腿上油光发亮。她看着评委,看着台下神色复杂的周建国,看着那些曾经嘲笑她的男选手。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从自己工装裤的口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用干净白布仔细包裹的小包。
她一层层打开,露出了里面的东西——是几块折叠整齐、洗得干干净净的白色棉布月经带(五一牌)。
她高高举起这些在男人眼中“晦气”的东西,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赛场,带着一种历经磨难后的平静和力量:
“是它。”
“这是我们的劳保。”
“也是我们的勋章。”
全场死寂。
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息!
那掌声,是为技术,是为智慧,更是为一个在油污和偏见中,用最卑微的工具和坚韧的意志,为自己、也为所有女性赢得尊严的战士!
然而,当小艳捧着金灿灿的奖牌和红彤彤的奖金证书走下领奖台时,一只粗糙、沾满煤灰的大手,像铁钳一样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是周建国那个嗜赌如命、满脸横肉的父亲!他喷着浓烈的酒气,眼睛通红,死死盯着小艳手里的证书和奖金信封。
“钱!拿来!”他嘶吼着,唾沫星子喷了小艳一脸,“建国他爹欠的债!该还了!这钱就该替他还!”说着,他蛮横地一把抢过奖金证书和装着厚厚一沓现金的信封!
“不!那是我的奖金!”小艳惊怒交加,想抢回来。
“你的?!放屁!”周父一把将她推搡开,力道之大,让小艳踉跄着撞在墙上,奖牌也脱手飞出,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臭丫头片子!别给脸不要脸!再啰嗦,老子连你一块儿收拾!”他恶狠狠地啐了一口,攥着抢来的钱和证书,摇摇晃晃地挤出人群,消失在赛场外。
小艳靠着冰冷的墙壁,慢慢滑坐到地上。她看着地上那枚沾了灰尘的、金灿灿的奖牌,又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还残留着周父粗暴抓痕的手腕,还有那条沾满荣耀油污的工装裤。人群的掌声和欢呼声仿佛还在耳边,却已变得如此遥远和讽刺。
她没有哭。
只是默默地捡起地上的奖牌,用袖子用力擦了擦上面的灰尘,紧紧攥在手心。然后,她站起身,径直走出了喧闹的赛场。
傍晚。
县城唯一的那家小小的、门脸破旧的国营典当行即将打烊。小艳走了进去,将那枚还带着她体温的、金灿灿的省级技工大赛冠军奖牌,轻轻放在了高高的、冰冷的柜台上。
“老板,”她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当这个。死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