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的时间,在键盘不知疲倦的噼啪作响与故纸堆悉悉索索的翻阅声中悄然流逝。当张陆桉在文档末尾郑重地敲下那个代表着完结的句号,标志着《明朝那些事儿》第一册正式完稿时,窗外已是深秋。梧桐叶片片枯黄,如同被岁月浸染的信笺,在带着凛冽凉意的风中打着旋儿,不甘地飘落,铺满了楼下的青石板路。
他将这心血凝结的第一册命名为《洪武大帝》。内容从朱元璋赤贫起家,于元末乱世中如同野草般顽强生长,一步步扫荡陈友谅、张士诚等群雄、驱除蒙元、定鼎天下,建立大明王朝,一直写到这位雄猜多疑、权力欲望深入骨髓的开国皇帝晚年,如何挥舞屠刀肃清功臣、为性格仁弱的皇太孙朱允炆铺平道路,最终在无限的孤独与猜忌中驾崩。而后,笔锋顺势而下,描绘了建文君臣书生气的削藩如何仓促与失策,逼得远在北平的燕王朱棣如何从隐忍蛰伏到被迫起兵“靖难”,历经四载浴血奋战,多少次濒临绝境又绝处逢生,最终奇迹般地攻入南京,夺取皇位,成为明成祖的波澜壮阔又充满悖论的历程。他将朱元璋的坚韧、冷酷、朴素与雄才大略,朱棣的隐忍、果决、雄武与那深藏于造反旗帜下的复杂心理挣扎,以及那段充满宫廷权谋、战场血火与命运无常戏剧性的历史,用他独特的、融汇了前世智慧与今生扎实学养的笔法,描绘得既有骨架般的史实支撑,又充满了血肉饱满的生动气韵。
近二十万字的书稿,沉甸甸的,不仅存在于电脑冰冷的硬盘里,更承载着他两个月来几乎榨干所有业余时间、牺牲了无数睡眠、依靠浓茶和强烈意志力支撑的心血。这更像是一份投名状,一份宣言,是他穿越到这个平行世界以来,第一次摒弃了被动与观望,主动向这片时空投下的一颗蓄谋已久、又充满不确定性的石子。他迫切地想知道,这颗石子,究竟能激起怎样的涟漪,是悄无声息地沉没,还是能引发一场意想不到的风暴?
直接联系出版社?他自觉人微言轻,一个历史系的研究生,毫无名气,这种彻底颠覆传统史学严肃叙述风格的作品,在那些恪守成规的编辑眼中,很可能被直接归为“地摊文学”或“网络戏说”,连被认真审视的机会都没有,就遭到无情拒斥。思前想后,他想到了一个最合适,也最让他心怀敬畏与忐忑的初读者——他的导师,黄剑知教授。
黄教授学识渊博如海,视野开阔,思想并不僵化,上次对话中流露出的那丝对史学通俗化探索的开放性态度,是张陆桉此刻敢于冒险迈出这一步的关键底气。但同时,黄教授治学严谨到了近乎苛刻的地步,对历史的敬畏深入骨髓,他会如何看待自己这种近乎“离经叛道”的尝试?是欣赏其打破陈规的勇气与叙事的灵性,还是斥责其轻浮浅薄、玷污了历史的庄重殿堂?
这种巨大的不确定性,让张陆桉在打印店外足足徘徊了十几分钟,看着里面忙碌的机器和进出的人群,心情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最终,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仿佛要将所有的犹豫都冻结在肺里,这才一咬牙推门走了进去。当打印机开始吞吐出带着温热体温的纸张,散发着略显刺鼻却让他心安的油墨清香,最终装订成册,拿到手中时,那实实在在的重量感,让他感觉自己的心跳都漏了几拍,手心也沁出了一层薄汗。
他选择了一个黄教授下午大概率独自在办公室处理文书的时间,刻意避开了可能人多眼杂、容易被打扰的上午。怀里如同揣着一团火,又像是抱着一块冰,那本还散发着微弱打印机热度的《洪武大帝》打印稿紧贴着他的胸膛。他再次站在了那间熟悉的、弥漫着旧书、墨锭和清茶混合的沉静气息的办公室门外。再次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胸腔里那如同战场擂鼓般狂躁的心跳,他抬手,用指节轻轻敲响了那扇深色的木门,声音控制得既清晰又不显突兀。
“请进。”黄教授那特有的、平和而略带沙哑的声音从门内传来,一如既往。
张陆桉推门而入。黄教授正伏案阅读一份厚重的学术期刊,眉头微蹙,似乎正在思考某个问题。听到动静,他抬起头,看到是张陆桉,脸上露出惯常的、儒雅温和的笑容,顺手将老花镜往下按了按:“陆桉来了,坐。上次说的,关于冀北民间信仰与基层治理关联的数据,补充整理得怎么样了?”他习惯性地先关心学生的正业。
“老师,数据还在进一步核对和交叉验证中,快了。”张陆桉在对面那张熟悉的硬木椅子上坐下,动作因为内心的紧张而显得有些拘谨僵硬。他将手中那份用透明文件夹仔细装订好的书稿放在膝盖上,手指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光洁的封页,仿佛能从上面汲取一些勇气。
黄教授目光何等敏锐,自然立刻注意到了他膝上那份明显不是学术论文格式、厚度却相当可观的打印稿,以及他脸上那不同于往常汇报学业时的、混合着紧张、期待甚至一丝惶恐的复杂神色。他放下手中的期刊,端起桌上的紫砂茶杯,轻轻呷了一口已然温凉的茶水,语气尽量放得随意,仿佛只是闲聊般问道:“手里拿的是什么?新写的文章?还是参加了什么学术竞赛的稿子?”
张陆桉知道,关键时刻到了,再无退路。他再次深吸一口气,双手捧起那份打印稿,略显郑重地、几乎是小心翼翼地放到黄教授宽大的、堆满了书籍和文件的办公桌上,书稿封面朝上,《洪武大帝》四个他特意挑选的、带着些许筋骨仿宋体字清晰而醒目,
“老师,这是我……前段时间跟您提过的,那个关于历史通俗化写作的……一点不成熟的尝试。”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干,甚至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颤音,“是……是关于明初历史的,从洪武皇帝到靖难之役。我……我按照自己的想法,写完了第一册。”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黄教授的反应,见对方只是静静听着,才鼓起勇气继续说下去,语气更加谦卑:“想请您……在百忙之中,有空的时候,帮忙看看,提提意见,无论是史实、观点还是……写法上的问题,都非常需要您的指点。”他刻意避开了“小说”、“作品”等可能刺激到学术神经的词汇,始终强调是“尝试”,用词极尽委婉,将最终评判权完全交到了对方手中。
黄教授的目光落在那个书名上,花白的眉毛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洪武大帝》?这个书名带着一股浓烈的评书演义和通俗读物的味道,与他平时审阅的那些标题严谨、术语专业的学术着作、论文迥然不同,甚至显得有些“扎眼”。他没有立刻去碰那本近在咫尺的书稿,而是抬起眼,透过那副象征着学识与理性的金丝边眼镜,深深地、带着审视意味地看了张陆桉一眼。那目光一如既往的睿智深邃,但此刻,似乎更多了一丝沉甸甸的探究和审度,仿佛要穿透他表面的恭谨,看到他内心真实的想法。
办公室内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短暂沉默。只有窗外秋风掠过树梢发出的呜咽声,以及桌上那座老式座钟秒针规律走动的“滴答”声,清晰地敲打在张陆桉的耳膜上,放大着他内心的不安。他感觉自己的后背似乎有冷汗渗出,手心的湿腻感更重了。他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狂野地撞击着肋骨的声音,咚咚咚,如同战鼓催征。他预想了无数种可能——黄教授可能会随手翻两页,然后委婉却坚定地告诫他“年轻人要脚踏实地,不要好高骛远,不务正业”;或者会皱着眉指出其中某处可能存在的、在他看来不可饶恕的史实硬伤或逻辑漏洞,让他瞬间无地自容;甚至……最坏的情况,可能会因为这种“轻浮”的、近乎亵渎的尝试,而对他感到彻底的失望,那种无声的失望,比任何直接的批评都更让人难以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