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秒钟的等待,仿佛被无形的手拉长,如同在粘稠的时光沼泽中跋涉,每一步都沉重而艰难。
终于,黄教授放下了茶杯,身体微微前倾,越过那堆叠的书籍,伸出那双因常年握笔批注而带着清晰薄茧和些许墨迹的手,将那份打印稿拿到了自己面前。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学者特有的沉稳和一种对待文字特有的郑重,仿佛他拿起的不是一叠普通的A4纸,而是某种需要慎重对待的物事。
他没有立刻翻开,甚至没有去看目录页。他只是用指尖,以一种近乎抚摸的轻柔动作,轻轻拂过光洁的封面,仿佛在感受纸张的质地与厚度,也像是在默默掂量着这份书稿背后,自己这位平日里沉静少言的学生,所投入的、超乎他想象的心力与那份隐秘的激情。然后,他抬起眼,看向对面紧张得几乎快要屏住呼吸、身体微微前倾如同等待宣判的张陆桉,脸上露出一抹看不出确切意味的、极其复杂的淡淡笑容。那笑容里,有关注,有审视,或许,还有一丝极难察觉的、对年轻人这种“不安分”的感慨。
“动作很快嘛。”他语气平和依旧,听不出丝毫褒贬,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两个月,就写了这么厚一本?看来除了学业,是挤占了所有休息时间了。”他顿了顿,目光在书稿和张陆桉之间做了一个短暂的来回,然后将书稿轻轻放在案头那一摞待审的研究生论文之上,并没有当即翻阅的意思,而是重新看向张陆桉,给出了一个既在意料之中、又让人心悬半空的答复:
“好,东西放我这儿。我最近手头事情比较多,几篇论文要审,还有一个学术会议要准备。”他指了指桌上堆积的文件,“等空下来,我会仔细看看。”
没有立即的评价,没有流露出丝毫迫不及待的好奇,只有一句沉稳的、听不出任何喜怒倾向的“会仔细看看”。这完全符合黄教授一贯严谨、不轻易下论断、凡事追求深思熟虑的作风,却让张陆桉的心如同被一根细线吊着,悬在了半空中,晃晃悠悠,找不到一个坚实的落点。他不知道这究竟是师长面对学生“不务正业”时客气的推脱之词,还是真的会将其列入阅读日程,给予严肃的审阅。如果是后者,那最终的评判,又会是怎样的雷霆或甘霖?
“谢谢老师!麻烦您了!”张陆桉连忙起身,恭敬地鞠了半个躬,声音因为激动和紧张而显得有些急促。他知道,此刻再多说任何话都是多余的,甚至是危险的,可能言多必失。
“嗯,去吧。”黄教授点了点头,目光已经重新回到了之前那本学术期刊上,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似乎瞬间就又沉浸到了某个学术问题之中,仿佛刚才那段足以让张陆桉心神震荡的插曲,并未在他的世界里留下太多痕迹。“调研报告抓紧,数据要夯实,论证要严密。”
“是,老师,我会的。”张陆桉再次道谢,然后轻手轻脚地退出了办公室,如同来时一样,小心翼翼地、几乎是无声地带上了那扇厚重的木门。
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深秋的凉风带着彻骨的寒意吹在脸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凉爽,心中仿佛有一团火在灼烧,那是对未知反馈的焦灼期待;又仿佛压着一块巨石,那是对可能到来的否定性评判的恐惧。交出去了。他把自己最大的秘密、两个月呕心沥血的成果、对自身价值证明的渴望、以及对未来命运的一丝微弱却顽强的期盼,交到了这个世界上最有可能理解其初衷、也最有可能从学术根基上彻底否定其价值的人手中。
接下来的等待,注定是一场漫长而煎熬的内心拷问。他不知道自己投出的这颗石子,最终会悄无声息地沉入学术深潭的底部,被遗忘在角落,蒙上灰尘,还是会真的……在那看似平静的水面,激起足以改变他未来航向的波澜。
他忍不住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那座在秋日苍白阳光下显得格外静穆、也格外无情的文史楼。黄教授办公室的那扇窗户,掩映在枯枝摇曳的斑驳树影之后,模糊不清。
一场关乎他内心秩序与未来道路的、无声的风暴,或许正在那扇窗后,在那位睿智长者的书桌上,伴随着清茶的余香,悄然酝酿。
而他,除了等待,别无他法。只能在这寒冷的秋风中,抱紧双臂,走向那不可知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