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爷爷撬开了铁匣。
里面没有金银财宝,只有一沓发黄的纸——地契。一张张,全是村子里及周边村屯的地产文书,按着红手印,写着中国名字,却都标注着“日满合作开发”字样。
最底下是本日记,写着日本字,爷爷认不得。但最后一页贴着张照片:一群日本军官站在铜佛前笑着,佛身还未合拢,露出里面空心的腹腔。
“我明白了,”爷爷的手在发抖,“他们要把地契藏佛里,将来做凭证!这佛是挪地界的碑啊!”
真相令人胆寒:日本人假借造佛之名,实则将强占的土地契约封存其中。待日后时机成熟,便可凭这些“合法文书”将整个村里乃至更多土地收归日资公司。铜佛泻出的债券,不过是掩人耳目的把戏。
“二狗是因为这个被带走的!”爹惊呼,“日本人怕他听见了什么!”
爷爷沉默良久,忽然老泪纵横:“铁匠,我记得赵家老爷子死前,拉着二狗的手说‘咱家那十亩好地,死也不能丢’,是不是?”
爹重重点头。
“这地契上,就有赵家的十亩瓜田。”爷爷擦干泪,眼神变得骇人,“不能让他们得逞。”
如何摧毁这些地契成了难题。烧?烟太大容易被发现。埋?总会被人找到。爷爷抚摸着铜佛照片,忽然眼睛一亮:“最好的法子,是物归原主。”
他的计划大胆至极:趁日本人次日来运佛前,将地契重新塞回佛腹,然后彻底熔毁这尊邪佛。
“需要大火力,”爷爷看着我爹,“你是铁匠,能办到。”
爹脸色惨白:“爹!这是要灭九族的啊!”
“地没了,根就没了!”爷爷第一次对爹发了大火,“你儿子,你孙子,将来都是日本人的佃户!像狗一样活着!”
最终,爹屈服了。我们连夜行动:爹去准备焦炭和风箱,我负责望风,爷爷则带着地契再探佛腹。
子时,万籁俱寂。爷爷将地契用油布包好,再次钻入佛口。这次下去的时间更长,我紧握着绳子,心跳如鼓。
突然,远处传来灯光和引擎声——日本人提前来了!
我急忙扯动绳子,学乌鸦叫。可爷爷迟迟不上来。灯光越来越近,已经能听见日本兵的说话声。绝望之下,我拼命拉绳,却感觉轻飘飘的——绳子另一端空了。
摩托车在离佛百十米处停住。几个日本兵跳下来,打着手电照向铜佛。金翻译的声音格外清晰:“太君小心,这佛邪门...”
就在此时,铜佛忽然发出嗡鸣声。那声音起初低沉,继而尖厉,像是千万张纸在同时震颤。佛口处,开始渗出铜绿色的黏液,越来越多,汩汩流淌。
日本兵吓得连连后退。忽然,一道火苗从佛耳中窜出,接着是另一只耳朵、鼻孔、眼睛...整个佛头仿佛被内部点燃,发出熔铜的红光。
“天照大神啊!”一个日本军官惊呼着竟然跪下了。
更骇人的事情发生了:佛口猛地张开,无数张燃烧的债券如火蛾般喷涌而出,它们并不四处飘散,而是如有生命般直扑日本人和翻译官!
那些火蛾沾衣即燃,惨叫声顿时划破夜空。金翻译尖叫着乱跑,变成个火人栽进江中。日本兵开枪射击,子弹打在铜佛上溅起火花,却奈何不了那些灵异的火蛾。
混乱中,一只冰冷的手抓住我。是爷爷!他从江下游潜水回来,浑身湿透,气喘吁吁。
“快走!”他拉着我猫腰往回跑。
身后,铜佛彻底融化,烈焰冲天,将半边夜空染成血红。那些地契在火中化为灰烬,仿佛千百个冤魂终于得以安息。
回到家,爷爷才告诉我真相:他在佛腹内发现了第二层夹壁,里面灌满了铜汁——这是日本人的最后手段,若有强行开佛者,铜汁便会泄漏封死一切。他冒险点燃了预先藏好的白磷,引发了这场大火。
“那火...”我颤声问。
爷爷目光深远:“是这片土地的不甘啊。”
事后,日本人以“意外事故”掩盖了真相。赵二狗被放回,舌头上的铜锈竟奇迹般消退了大半。村里的地保住了,但爷爷的身体却每况愈下,总说嘴里有铜锈味。
一年后的同一天,爷爷安详离世。入殓时,爹发现他手中紧紧攥着一枚烧焦的铜扣——是从哪个日本军官身上扯下的,无人知晓。
如今七十年过去,村里早已物是人非。唯独松花江边,每到那个日子仍会泛起铜锈色的涟漪。老人说,那是冤魂还未散尽,提醒着后人:土地之下,埋着多少不甘的魂魄。
而我,一生再不敢触碰铜器,唯恐惊醒了那段沉睡的记忆。只在梦中,常见火蛾扑向天际,如舍利子般照亮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