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五年,关东的雪来得特别早,刚进腊月,天地就糊成了一片惨白。靠山屯窝在长白山脚下的褶子里,像个冻僵的乞丐,蜷缩着,喘息着。屯子东头那座俄国老毛子早年建的天主教堂,尖顶子都叫风吹歪了,黑黢黢的石头墙身上满是斑驳,像一张陈年的鬼脸,默不作声地俯瞰着这片被战火、饥荒和冰雪反复蹂躏的土地。
敲钟人老蔫儿,就住在教堂后院那间快塌了的土坯房里。他本名叫个啥,没人记得了。只晓得他年轻时给张大帅的队伍扛过枪,后来不知咋的,少了一只耳朵,半条胳膊也不利索,人就变得寡言少语,像秋后霜打的茄子——蔫了。屯长看他可怜,又是残废,就把看守这废弃教堂的活计给了他,算是给他口饭吃。这活儿轻省,平日里就是绕着那破落院子走两圈,防着野孩子或者饿急眼的牲口闯进去。那钟楼,更是多少年没人上去过了,铁铸的大钟锈得浑身是褐红色的疮疤,钟绳早就烂没了影儿。
可这年冬天,邪门的事儿就出在这钟上。
头一回听见钟声,是腊月二十三,小年夜的傍晚。那声音沉得很,闷闷的,不像以往过年时听到的那种清亮悦耳,倒像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带着一股子哭不出来的悲凉,“嗡——嗡——”,一下,又一下,慢腾腾的,压在屯子里每个人的心口上。家家户户正忙着祭灶,闻声都探出头来,互相打听着:“谁在敲钟?”
“不知道啊,那破钟多少年没响了?”
“听这声儿,咋这么瘆得慌?”
老蔫儿也听见了,他正就着咸菜疙瘩喝稀粥,那钟声传来,他手里的碗差点没拿住。他侧着剩下那只耳朵,仔细听着,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惊疑。他披上那件破得露出棉絮的狗皮袄,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小半尺厚的雪,往教堂院里走。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卷着雪沫子打旋儿。钟楼的门虚掩着,锁头早就锈坏了。他仰头望着那高高在上的、黑魆魆的钟楼口,心里直犯嘀咕。
他沿着吱呀作响、积满灰尘的木楼梯往上爬。楼梯窄而陡,每一步都踩起一团呛人的灰。越往上,那股子铁锈和陈年腐朽的气味就越浓。终于爬到了钟楼顶层,空间狭小,四面透风,雪花从没有玻璃的窗户洞里飘进来,落在同样厚厚的积尘上。那口巨大的铁钟就悬在中央,纹丝不动,钟身上覆盖着灰网和鸟粪。
一切如常。死一样的寂静。
老蔫儿绕着钟走了一圈,用手摸了摸冰冷的钟体,除了锈,啥也没有。他嘟囔了一句:“真是活见鬼了……”心下却不安起来,这钟,难道自己会响?
接下来的几天,那钟声隔三差五就会响起,总是在黄昏或者凌晨,人迹罕至的时候。声音依旧是那样悲凉、缓慢,搅得整个屯子人心惶惶。有老人说,怕是当年死在教堂里的冤魂回来了。民国年间,这教堂的确有过一桩惨案,说是几个红胡子(土匪)绑了不信教的地主老财,躲进教堂,后来不知怎地,里面的人全死了,血肉模糊。也有人说,是小鬼子投降前,在这附近处决过不少“反满抗日”的分子,尸体胡乱埋了,怨气不散。这些都是屯里的禁忌,平日里谁也不愿多提。
老蔫儿心里压着块大石头。他是敲钟人,钟莫名响了,就是他的失职。更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催着他必须再去弄个明白。
这天后晌,天色阴沉得像锅底,眼看又一场大雪要来了。那钟声竟在白天响了起来,“嗡——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都要持久。老蔫儿把心一横,从灶坑里扒拉出一根烧了半截、一头焦黑的柴火棒子当火把,又别了把砍柴的破斧头在腰后,再次走向钟楼。
木楼梯在他脚下发出痛苦的呻吟,仿佛随时会坍塌。风从四面灌进来,吹得火把明灭不定,在他脸上投下摇曳跳动的黑影。越往上,空气越冷,那是一种沁入骨髓的阴冷,狗皮袄都挡不住。他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
终于,他又站在了那口大钟面前。
这一次,他看得真切!
那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钟摆,正在自己缓缓地、有规律地摇晃着!没有风,没有任何外力推动,它就那么自顾自地,带着一种僵硬的、执拗的节奏,来回摆动。每一次摆动,都牵引着悬挂大钟的铁链,发出细微的“嘎吱”声,而那悲凉的钟鸣,正是由此而生。
老蔫儿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活了大半辈子,枪林弹雨见过,死人堆也爬过,从没遇到过这等诡谲事。他死死盯着那自动摇摆的钟摆,那上面深褐色的锈迹,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上去竟有几分像干涸的血痂。
他的目光顺着铁链往上移,然后,定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