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小城白山镇。钢铁厂保卫科科长赵永革带着七八个年轻工人,踹开了城西那座俄式小洋楼的铁门。资本家属实可恶,新中国都成立三年了,这魏世荣还藏着满屋的西洋物件不肯上交人民。
“砸!给我狠狠地砸!让这些资产阶级的毒草暴露在阳光下!”赵永革振臂高呼,工人们一拥而入。
我在人群中跟着,那年我刚满十八,是厂里的学徒工。那是我第一次踏进魏家的门,也是第一次见到那幅画。
小洋楼里阴暗潮湿,散发着一股霉味与旧书香混合的怪味。红木书架上摆满了外文书,留声机上的黑胶唱片碎了一地。魏世荣——那个戴着金丝眼镜的瘦弱老人——蜷缩在角落,一声不吭,只是死死地盯着我们中的每一个人,仿佛要把我们的模样刻进骨头里。
“科长,这玩意咋处理?”李二福在二楼喊了一声。我们闻声上楼,看见他正对着一幅油画指指点点。
那画挂在卧室最里面的墙上,约莫半人高,画中是个穿暗紫色旗袍的年轻女子。她坐在一张藤椅上,手持团扇,眉眼低垂。奇怪的是,不管我们走到房间的哪个角落,她那哀怨的眼神似乎始终跟着你。
“资产阶级的臭玩意,烧了算了!”李二福说着就要动手。
“慢着。”赵永革拦住他,眯着眼端详那画,“这画...厂里正在装饰礼堂,缺这种有教育意义的展品。带回去,让群众都看看资本家是怎么腐化生活的。”
我离画最近,赵永革便指派我负责搬运。当我伸手去摘画时,一阵寒意顺着指尖窜上脊梁。那画框冰冷得不似寻常木头,倒像一块寒冰。不知是不是错觉,在我触碰到画框的瞬间,画中女子的嘴角似乎微微抽动了一下。
魏世荣突然在楼下嘶吼起来,声音凄厉得像夜枭:“那画不能动!她会跟着你们的!她会的!”
赵永革冷笑一声:“封建迷信!无产阶级不怕这些牛鬼蛇神!”
我小心翼翼地把画从墙上取下,包裹好,跟着队伍离开了魏家。临走时,我回头看了一眼魏世荣,他瘫坐在地,眼神空洞,嘴唇无声地蠕动着,像是在重复着什么咒语。
画被运回厂里,但最终没被挂在礼堂——工会主席说这画“气氛不对,影响工人积极性”。赵永革便自作主张,把它带回了家。
赵家的厄运,从那时开始了。
赵永革的妻子王秀芹是厂里的播音员,性格开朗,可挂画不到一周,她就变得沉默寡言。她私下跟我母亲抱怨,总觉得画里的女人在盯着她,半夜还能听见女人的叹息声。
“那眼神啊,像是憋着天大的委屈,看得人心慌。”王秀芹说。
更诡异的是赵永革十岁的小儿子铁柱。自从画挂上后,他整夜做噩梦,说有“紫衣阿姨”站在他床边,轻轻摸他的脸。孩子一天天消瘦,赵永革却骂他“胆子小,不像革命后代”。
我因住赵家隔壁,常被叫去帮忙修理家具。每次路过那幅画,都不由自主加快脚步。画中女子的表情似乎真的在变化——刚带回来时是低眉顺眼,如今却微微抬起了眼,那眼神里有说不清的哀怨,甚至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恨意。
最怪的是画上的颜料。有一回我去赵家送厂里发的白菜,正巧一束夕阳照在画上,我清楚地看见画中女子旗袍上的暗紫色似乎在流动,像是有生命的液体,缓缓地、几乎难以察觉地蜿蜒而下。
寒冬腊月,白山镇下了场五十年不遇的大雪。赵家出了事。
铁柱突然高烧不退,胡言乱语,说什么“阿姨要带我走”。赵永革冒雪去请医生,却在半路摔进沟里,摔断了腿。王秀芹在照顾丈夫和儿子的间隙,精神终于崩溃,一天深夜竟赤脚跑出家门,尖叫着“她出来了!她出来了!”
邻里帮忙,把王秀芹送进了医院。赵家一下子空了,只剩下断腿的赵永革和神志不清的铁柱。
我母亲心善,主动帮忙照顾赵家父子。我也常去送饭打杂。每次进赵家,都觉得那屋子比外面还冷,而那股寒意,似乎就是从画上散发出来的。
一晚,母亲让我给赵家送饺子。推开赵家门,屋里没开灯,只有月光透过窗户,照在那幅画上。我下意识看了一眼,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画中女子的脸,竟转向了我所在的方向!那双眼睛不再是哀怨,而是充满了愤怒和怨毒。
我吓得夺门而逃,连饺子掉在地上都顾不上了。
第二天,我把这事告诉了躺在床上的赵永革。这个一向强硬的汉子终于动摇了。他喃喃道:“难道魏世荣说的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