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苏边境上的风已经带了刀子。我们哨所就戳在黑龙江边那片黑森森的老林子里,像一颗钉进地图的图钉,生锈,但死死咬着。是渗在骨头缝里的。广播里的口号喊得震天响,但我们每天面对的是无边的寂静,以及林子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动静。
我叫陈卫东,当兵第三年。那场大雾来临前,我和老兵胡铁柱刚结束一次常规巡逻。铁柱是东北本地人,壮得像林子里的黑瞎子,话不多,嘴角常因气候干燥裂着血口子。回哨所的路上,他眯着眼看天,鼻头抽动了几下:“卫东,这天儿不对,腥的。”
当晚,哨所接到命令,加强夜间警戒,有线电报机嗡嗡响了一夜。第二天凌晨,浓雾毫无征兆地吞没了一切。那不是普通的雾,是粘稠的,带着一股土腥和烂木头混合气味的灰白色幕布,几步之外,人畜不分。我和铁柱被派出去,沿着既定路线做雾中侦查,班长拍着我肩膀,眼神凝重:“眼睛放亮,耳朵竖尖,遇到情况,按规定处理。”规定是什么?心跳在那一刻变得震耳欲聋。
一钻进林子,世界就消失了。脚步声被潮湿的苔藓吸走,呼吸声在面罩里显得格外粗重。指南针的指针像喝醉了酒,滴溜溜乱转。我们凭着记忆和偶尔摸索到的熟悉树痕往前走。铁柱在前,我在后,枪紧紧握着,食指不敢离开护圈。
走了约莫一个多小时,按照常理,该到第二个休息点了。可前面影影绰绰出现一个黑乎乎的轮廓。走近了,用手电一照,我和铁柱都愣住了。
是一块界碑。青石质地,半人高,上面覆盖着厚厚的苔藓和干枯的藤蔓。这不对劲,这条路上根本没有界碑。
“邪门了……”铁柱咕哝着,用刺刀刮去碑面的污物。字迹露出来,模糊,笔画僵硬,不是汉字,也不是俄文,倒像是某种更古老的文字,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森。我用手摸了摸,石头冰凉刺骨,那寒意顺着指尖直往心里钻。
我们记下位置,调整方向,继续前进。浓雾依旧,林子里静得可怕,连平时恼人的蚊虫都消失了。一种被窥视的感觉如影随形。又走了许久,体力在流失,汗水湿透了棉袄内衬。当那块该死的界碑再次出现在手电光晕里时,我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碑文,位置,甚至连旁边那棵歪脖子树的形状,都一模一样。
“鬼打墙……”铁柱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变得惨白,他吐出的这三个字,带着东北老林子里祖辈传下来的恐惧。
第三次,第四次……我们像被拴在石磨上的驴,无论如何挣扎,最终都会回到这块诡异的界碑前。绝望开始像藤蔓一样缠绕心脏。铁柱尝试用军刀在树上刻记号,我用绳子一头拴在碑上,另一头攥在手里往前走,可绳子总会莫名其妙地松弛下来,回头一看,碑还在原地,绳子却像从未被拉紧过。
雾更浓了,那灰白色里似乎开始掺杂别的东西。偶尔,眼角余光会瞥见雾霭深处有影子一闪而过,矮壮,沉默。有一次,我猛地转身,似乎看到不远处,一个穿着土黄色旧式军装的身影,直挺挺地站着,头上戴着那种圆筒状的棉帽,像电影里见过的……鬼子兵?还是更早的军阀?他手里似乎端着一条长枪,枪口低垂,但脸孔完全隐没在浓雾里,只有一种无声的注视,冰冷,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谁?!”我厉声喝道,枪口指过去。
没有回应。影子在雾中缓缓淡去,仿佛从未存在。
铁柱也看到了,他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喘息,握着枪的手背青筋暴起。我们背靠背站着,心脏擂鼓般敲击着彼此的脊梁。恐惧像冰冷的蛇,沿着脊椎往上爬。这不是面对敌人的恐惧,而是面对未知,面对这片土地本身所隐藏的、时间也无法冲刷干净的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