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要反驳,却醒了。窗外天已微明,我发现自己竟睡在三楼房间的地板上,身边是那台拆毁的留声机。
接下来的日子,我查阅了这栋楼的历史档案。果然,原主人曾是个上海买办,1948年仓皇南逃,他的姨太太苏婉如因病被遗弃在这里,不久后去世,死因不明。
街道上的老人告诉我,苏婉如生前最爱举办沙龙,邀请文人墨客听爵士乐。解放后,这些东西都成了“资产阶级的毒草”。
不知为何,我开始同情起这个女子。我想起在朝鲜战场上的日子,夜深人静时,也会想起家乡的小河、母亲的炊烟。那种对故土的思念,我懂。
一周后的深夜,我鬼使神差地修好了留声机,轻轻放上那张唱片。
《夜来香》的旋律缓缓流淌,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我仿佛看见一个穿着旗袍的女子在房间里翩翩起舞,她的笑容明媚又忧伤。
从那以后,我立下规矩:每周六晚十点至十一点,允许留声机播放一小时。这是我和那个看不见的住客之间的默契。
然而,一九五七年的春天,风云突变。
机关里开展整风运动,有人举报我“在住所播放资产阶级靡靡之音”。我被叫去谈话,组织上要求我彻底清查“洋楼问题”。
那天晚上,我站在留声机前,内心激烈挣扎。销毁它,我就能过关;保留它,可能会毁掉我的政治前途。
最终,我还是举起了锤子。
就在锤子落下的瞬间,整个房间突然变得冰冷。苏婉如出现在我面前,这次不再是梦中的幻影,而是清晰得如同活人。
“真的要如此绝情吗?”她轻声问。
我放下锤子,长叹一声:“你不懂,这是立场问题。”
“我懂。”她微微一笑,“民国三十五年,我也曾面临选择。当时我可以随初恋情人去延安,却因舍不得这浮华生活而留下。这一错,就是一生。”
我震惊地看着她。
“李先生,”她继续说,“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不必为难,把我连同这留声机一起烧了吧。只是临别前,能再让我听一遍《夜来香》吗?”
我沉默良久,终于点了点头。
留声机再次转动,那熟悉的旋律响起。苏婉如随着音乐轻轻摇摆,身影渐渐变得透明。
“谢谢你,”她的声音随着身影一同消散,“我终于可以回家了。”
音乐停止的刹那,留声机突然自行碎裂,变成一堆朽木与废铁。
第二天,调查组的人来了,搜遍整栋楼也没找到那台传说中的留声机。此事不了了之。
许多年过去了,我仍住在这栋小洋楼里。每年的同一个夜晚,我总会梦见一个穿着旗袍的女子在听《夜来香》,她的笑容不再忧伤。
去年,我的小孙女不知从哪儿翻出一张老唱片,放在现代唱机上。当《夜来香》的旋律响起时,书房角落里突然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我抬头望去,空无一人。只有秋风拂过窗帘,像是故人迟来的告别。
那台留声机的残骸,我至今收藏在阁楼里。有时我想,我们守护的或许不是鬼魂,而是那些被时代洪流冲刷掉的、微小而珍贵的人间记忆。